稻子熟了

文|吴鲜

一大清早，我就打电话告诉独居乡间的母亲：“娘，我昨夜梦见稻子了。”啊？哦！稻子，怎么回事？母亲不明究里。我在手机这头大声对着母亲说：“稻子熟了。”母亲一听可乐了，你这孩子，不是在说胡话么？小满刚过，哪来的稻子熟了？末了，母亲还不忘夸奖我一番：离开家多年了，还不忘本，好！真好！一如小时候，对于母亲的表扬，我总是感到很高兴。

我的故乡，地处皖中，襟江带淮，多属丘陵地带。那时的乡间，乡人们种双季稻。早稻七月份成熟，晚稻十月份成熟。在我的印象当中，稻子熟了的时节，也就是一年当中最为繁忙的季节开启，史称“双抢”。抢割，抢插。时为一年当中最为炎热的季节。民谚有云：小暑割不得，大暑割不彻。

离开故乡业已三十多年了，但故乡的土地情结一直深植于我之心中，从未忘记过，也不敢忘却。很多的时候，我都把自己想像成从故乡土地之上走出来的一穗稻子。金黄，饱满，谦逊，感恩。这是在乡间长大的孩子们所共同拥有的一份可贵品质。至于稻子熟了的记忆，常常则是与劳累忙碌痛苦无奈联系在一起的。

多年之前的那个乡村少年，于我而言，总是喜欢抬头望天，遥望远山，心系天外。但，脚下的土地，面前的稻子，金黄一地，等待收割。在黄土地上刨食的日子，可真够苦的呀！

多年以后，当我以一个城里人的身份走近原野，走近稻子，走近金黄一地，走近无边怀想，我之心中总会涌起无尽的感慨！稻子，稻子，金黄的稻子，又爱又恨的稻子，劳累忙碌的稻子，喂养过我们骨骼与灵魂的稻子哟！从哪里发芽？在哪里成熟？染色大地，成就骄傲？

在相当长的一段时间里，我都无法改变农民的身份，直到有一天，也就是在稻子熟了的季节，我毅然决然地走进了考场。两个月后，一张大学录取通知书彻底改变了我的命运。在我离家上学的前夜，面对一片金黄的原野，走在稻子熟了的乡间小路上，父亲对我说，你可以离开土地了。母亲对我说，你可别忘了土地。

土地与稻子，我与土地，这是一个三角的关系，在我心中构筑而成的岁月大厦很具稳定性。土地养育了稻子，稻子养育了我们。我们是土地的主人，我们又都是土地的孩子。稻子熟了，那是一种美好的意象，更是一份真实的存在。蓝天白云，阳光普照，大地辽阔，稻子金黄。

奶奶曾不止一次地告之过我们兄弟仨：爱惜衣有衣穿，爱惜饭有饭吃。奶奶是从节俭的角度给我们兄弟仨当年上了一堂生动的乡村美德课。锄禾日当午，汗滴禾下土。谁知盘中餐，粒粒皆辛苦。儿时的我们，摇头晃脑的，一路跟着村头的大先生诵读，直到离开土地多年之后，我才深深懂得，当年的那份艰辛与可贵。

多情的土地，灵动的土地，勤劳的人们，乡村的岁月，稻子熟了，那种令人景仰的村庄精神：勤劳，质朴，善良，韧性，张力，秉赋。这是土地教会我们的，亦是每年稻子熟了的季节，我们感同身受的。

故乡的土地之上，生长稻子，亦生长我们的灵魂。稻子熟了，一季又季，一年又一年，岁岁年年。我们的灵魂呢？可曾成熟过饱满过谦逊过感恩过？大地，故土，阳光，雨露，日月，星辰。故乡的美好，不只是在金灿灿的外表，一年又一年的岁月金黄，她更多的表达则是在那收获之后，我们应该记住抑或升华成某种精神的象征。

从哪里来？我是谁？到哪里去？我，我们，真的只是一穗稻子么？无边金黄，默默成熟？大地成就了一切，稻子成就了我们，我们，又该成就什么呢？

带着这些疑问，我一次又一次地梦回故乡抑或真实走进。当年，乃至当下。稻子依旧还是稻子，稻子依然每年成熟，在每一个成熟季节到来之际。但，故乡土地之上那些熟稔无比的人和事呢？那些难以忘却的艰难岁月呢？那些尘封已久的城南旧事呢？大地是不会无故忘却的，稻子会依然深情记着的。

大地不负辛劳与汗水，稻子不负阳光与岁月，我们不负青春与年华，这么多年以来，我们总是以故乡的稻子为榜样，默默青翠，努力成长，乃至金黄一地，呈现在故乡的大地之上抑或异乡的生命远方。

稻子熟了，我，几回回走进梦乡。都说日有所思夜有所梦。是的！白天明丽的阳光一遍又一遍的提醒于我，好天气，好年成。风调雨顺，真好！

我仿佛在一瞬间又回到了当年，又成了那个白衣少年，躬耕于无边的原野，手握锋利的镰刀，正在收割稻子。稻子熟了，农人忙了，丰收在望，喜悦满怀。这是一片充满希望的田野啊！这是一片多么深情的土地呵！承载梦想，收获希望。等待和希望，不正是人类所有文明的终极呈现与哲学思考么？

梦见稻子熟了，在我昨夜的梦中。我告诉了母亲这一久违的场景，母亲表扬了我，这令我十分高兴。我离开土地多年，我离开稻子多年，我离开乡村多年，我离开表扬多年。不承想，在昨夜今晨这么短暂的时光里，我再一次地历经了稻子熟了，不只是在意象当中，更在那久违的灵魂深处。

是呵！总有那么一些美好的东西，一直以来都是植根于灵魂深处的，从来不需要想起，永远也不会忘记。比如，稻子熟了，一年又一年。凝望远方，遥望故乡，走进原野，亲近土地。在一地灿烂的阳光之下，我与稻子一起，努力成长，走向成熟，无边蔓延，一地金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