东山魁夷 绘
“付丧神”的存在,也可以看作是这种思想的体现。
在一些极其日常的事物上,也可以看到日本人的哲学思想和宇宙理论。比如说食具。在日本,流传着许多关于筷子的神话传说:大神降临凡间,一位老者将米饭盛在米叶上,并放上杉树枝条来款待大神。大神十分高兴,饭后将筷子插在了地上,筷子落地生根,长成一棵参天大树,一直存在到如今。这棵神树,代表着连接太阳和大地的“宇宙树”。“插箸成树”的行为,是由不可能变为可能,体现了神与圣的力量。
《今昔物语》中,有许多筷子与树的故事。多武峰的圣僧增贺在路边,折断树枝当筷子,他自己吃,也让身边的雇工吃。折枝当箸的习惯,一直延续到现代。小朋友出去郊游,发现便当盒里忘记放筷子,便折断树枝来用。吃完后,将用过的树枝扔在附近,这些“筷子”最终会回归到自然,变成泥土。如果使用西方餐具里的金属制成的“刀叉勺”三件组合,就不可能做到这一点。筷子与三件组合的象征对立,体现了日本与西方不同的宇宙观。
或许因为对于物怀有崇敬之心,日本人特别能体会物之美。关于这个最好的文学作品是《枕草子》。你可以在其中看到清少纳言是如何发现日常物件的细微之处的:说“清洁”,是“土器。新的金属碗。做席子用的蒲草。将水盛在器具里的透影,新的细柜”。说“漂亮”,是“唐锦。佩刀。木刻的佛像的木纹。颜色很好,花房很长,开着的藤花挂在松树上头”。可爱的东西则是多半细小。“雏祭的各样器具。从池里拿起极小的荷叶来看,又葵叶之极小者,也很可爱。无论什么,凡是细小的都可爱。”
《枕草子》清少纳言 著
见到美好的东西,心生爱慕,便买下来,搁置在家里,时间长了,虽保留着过去的形貌,却已显得可怜,从喜爱生出厌弃了。好比是:“云间锦做边缘的席子,边已破了露出筋节来了的。中国画的屏风,表面已破损了。有藤萝挂着的松树,已经枯了。蓝印花的下裳,蓝色已经褪了。几帐的布古旧了的。帘子没有了帽额的。七尺长的假发变成黄赤色了。蒲桃染的织物现出灰色来了。”
物如此,人亦如此。“画家的眼睛,不大能够看见了。好色的人但是老衰了。风致很好的人家里,树木被烧焦了的。池子还是原来那样,却是满生着浮萍水草。”如是这些,都是清少纳言所说的:“想见当时很好,而现今成为无用的东西。”即使如此,人与物依旧保留着其可爱之处,是可为哀怜的。
言及至此,就不得不说一说日本文化里的“物哀”传统。本居宣长在讨论《源氏物语》之时,对“物哀”这个概念做了详尽的解释和说明。所谓“知物哀”,是对所见所闻的事物能有所感动,观之以心,动之以情,能感知“物之心”和“事之心”。字典里的“感”,注释为“动也”,而“哀”,则是这种“动”的表现。看到樱花开放,觉得美丽,就是知物之心,因为樱花的美丽而感到高兴,就是“物哀”。
“所谓‘物哀’,也是同样的意思。所谓‘物’,是指谈论、讲述、观看、欣赏、忌讳……某件事物,所指涉的对象范围很广泛。人无论对何事、遇到应该感动的事情而感动,并能理解感动之心,就是‘知物哀’。而遇到应该感动的事情,却麻木不仁、心无所动,那就是不知物哀,是无心无肺之人。”本居宣长这样写道。
东山魁夷 绘
“物哀”是一种移情:“虫声唧唧,催人泪下。”“听着风声、虫声,更令人愁肠百转。”《源氏物语》在《法事》一卷中,写了这样的一个场景。此时紫上已经非常虚弱了,然而,消瘦增添了其姿容之优艳。傍晚,秋风萧索,紫上倚靠在矮几上看到庭前花木,吟咏了一首和歌:“秋风吹来了,荻叶上的露水啊,就要消散了。”源氏听罢,悲痛不已,和歌一首:“世间的露水啊,终归会很快消散,先后都一般。”明石皇后也吟咏道:“万物似秋露,易逝岂止叶上霜,人生难长久。”当晚,紫上便去世了,宛若秋露一般。
恋物实则是恋人,所谓“人物合一”。不论是睹物思人,抑或人物同哀,都是相似的情感。一些美丽的事物,会引起人对过去美好的怀念,譬如:“枯了的葵叶。雏祭的器具。在书本中见到夹着的,二蓝以及葡萄色的剪下的绸绢碎片。在很有意思的季节寄来的人的信札,下雨觉着无聊的时候,找出了来看。去年用过的蝙蝠扇。月光明亮的晚上。这都是使人记忆起过去来,很可怀恋的事。”
另有一些事物,则是无可比喻的:“夏天和冬天,夜间和白昼,雨天和晴天,年轻人和老年人,人的喜笑和生气,爱和憎,蓝和黄檗,雨和雾。”清少纳言这样写。同是一个人,没有了感情,便觉得像别个人的样子了。无可比喻的事物,总是一期一会,令人备感无常,生出哀寂。看到院里枯墙上的光影斑驳,“物哀”起来,想到《枕草子》里“一直在过去的东西”:使帆的船。一个人的年岁。春,夏,秋,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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