少年的人生,往往光洁如额头,没有一点褶皱。
什么时候,经历的日子渐长渐久,方才明白,人生,哪有一直风平浪静之理。
忧愁,不过是一直躲在某个地方,等着人和它不期而遇。
正如唐庚在《诉衷情》中的发现一般无二:
平生不会敛眉头,诸事等闲休。元来却到愁处,须著与他愁。
残照外,大江流,去悠悠。风悲兰杜,烟淡沧波,何处扁舟?
让一个少年人发愁,其实是件不容易的事。
年轻就是快乐最好的筹码,处在人生最美妙的年岁,哪怕偶有一些不快,也多半很快会烟消云散,踪影不见。
至于多年后回首那些烦恼,更不用说几乎全都消烦去恼,变成青春美丽的点缀,和美丽的青春一般,让人回味无穷。
平生不会敛眉头,诸事等闲休。
唐庚《诉衷情》开篇直抒胸臆,说自己平生不会敛眉头,将人生万事看得洒脱淡然,其实是句大实话。
究论原因,其一便是处在人生上半场,并未经历什么大风大浪。
当然,还有一个原因不能不说,那便是在唐庚的自我评价中,他显然很满意自己这种能将万事等闲视之的心胸与性格。
或许,在唐庚看来,毫无疑问,他的人生下半场会将这种做派自然而然地延续下去。
但是人生哪里有那么多自然而然。
元来却到愁处,须著与他愁。
少年不识愁滋味,不仅是个性使然,更多还是阅历使然。
如同我们没有办法让一个稚嫩的女孩子展现成熟女性的风韵,让一个少年经愁识愁眉间心上全是沧桑,也大多不现实。
那些起起伏伏的褶皱,只有到了某些时候,才会峰回路转,悄然出现。
只是对于诸事等闲休的唐庚,这样的变化,仍不免让他诧异有之,感叹有之,怅然有之。
为什么曾经的云淡风轻,如今全都弃他而去,只将无数心事,尽皆扑面而来,压得他全无招架之力?
元来,所有的诸事等闲休,不过是缺少了人生沉重的参照。
当岁月厚重的山雨纷至沓来,他所引以为傲的平生不会敛眉头,注定只能瞬间土崩瓦解。
大江东去,浪淘尽,千古风流人物。
同样的景色,在苏轼眼中,与在唐庚眼中,感受大不相同。
残照外,大江流,去悠悠。
大江流,夕阳残照下,唐庚胸间涌动的,只有凄然之情。
《诉衷情》或许作于唐庚被贬官惠州时期,或许是在他人生遭逢其他艰难之时,但不论如何,体味不曾有过的愁闷,都是此时当事人躲避不过的人生课题。
去悠悠。
悠悠二字,多少况味,都在无言中。
或许,后人不确定唐庚所遭遇的具体事件,反而是作者刻意为之,不仅仅因为词作本身篇幅有限,难以事事尽述,更因为生命体验的相通之处,不在于具体事件,而在于体验本身。
因此,唐庚准确地传达出他的人生体验,于后人而论,已然足够。
风悲兰杜,烟淡沧波,何处扁舟?
此处作者将悠悠之情进一步延而述之,无以安放身家的漂泊之感,转眼间通过风悲烟淡的阔大画面描绘,跃然纸上。
或有人考究词作中“兰杜”二字大有深意,毕竟兰花杜若这两种具有芳香之气的植物,向来在古人中都是君子高洁的象征。
如此,唐庚若是以兰杜自喻,曲折地表达自己遭逢人生种种打压,甚至是不正之风的打压,确实大有可能。
但若将这样的描述仅仅理解为场景浸染,以传递作者形单影只的江湖漂泊之感,其实也没有什么问题,反而更加自然妥当。
在没有更确切证据的情况下,不深究,往往会比随意深究离事实更近。
但这些讨论于作者唐庚而言,实在是远之又远的题外话——风悲兰杜,烟淡沧波,人生阔大的空虚与无处着落感面前,哪有心思想那么多。
发乎情,止乎文,仅此而已。
人生所有灰暗情绪大抵如此——痛痛快快地说出来,虽然事实并不可能立刻改变,但那种痛痛快快的感觉,却是真实的。
若是侥幸得遇一二知音,当更是人生幸事,纵然其常常可遇而不可求。
碌碌人间,又有多少事,是可以强而求之的呢?
虽然是表述一腔愁苦之情,但《诉衷情》却跳脱了个人情感的小圈子,给人以宏大高远之感。
这当然利益于词作中景色的描绘,“残照外,大江流,去悠悠”,言有尽而意无穷,小小的个人思绪,被无限阔大的夕阳残照大江东流拉远。
人与世界,在无言中,就这般融洽地贴合在一起。
或许大自然也是有感情的,亘古以来,它只是无言着,等着有心人和它贴合在一起,等着有心人和它一起喜怒哀乐。
不论多少心事,自然都可以照单全收,不论多少哀愁,自然都可以静静承载,不动声色。
烟淡沧波,何处扁舟,只是在自然中,若无法寻找到归宿之感,众生仍是那个一直漂泊流浪的无依孩童。
何处扁舟,何处便是无处,无处便是何处。
人生有些事,看破不说破,其实是对他人体面的仁慈。
众生如一,他人亦如我,漫漫人生,谁又能保证不遭逢风波一二呢。
后人当然没有办法穿越幽深的时空隧道,也没有办法因此去安抚落魄的词作者,但尘世中,寻一个角落,安放无以为家的心灵,我们能做的,其实是随时拥抱怅然的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