巴金的自述:我写作一不是为了谋生,二不是为了出名,虽然我也要吃饭,但是我到40岁才结婚,一个人花不了多少钱。我写作是为了同敌人战斗。
冰心说巴金:巴金有点忧郁时,就是 他最自然的时候。
曹禺说巴金:你是光,你是热,你是 20世纪的良心。
萧乾说巴金:他并不光号召人们讲 真话,他自己掏心窝说了真话。
中国现代文学馆大门上的巴金的手模纪念人民作家巴金专版巴金在工作
秋叶苍红。秋草苍黄。秋夜苍白。秋水苍茫。我趴在塞外一张陌生的桌子上,好不容易写下“泪水清扬的满月”这一句。
头一天,在渤海大学音乐厅的讲台上发言,曾经脱口提及文学艺术的描写,从来都是黄昏之壮美远远胜过清晨的秀丽,在数量上,对黄昏的关注更是不成比例地远远超过清晨。10月17日,一大早就外出,赶在每个月的农历十五都免不了的大潮涨起淹没之前,经过那罕有的海底天桥,去到渤海中央的笔架山岛,尔后又忙忙碌碌地到了曾经名叫平远和威远的那座古城,看看天黑了才往住处赶。途经锦州城外一条宽阔的大河,望着河的西端尽是辉煌晚霞,车上有人说起我先前的话题,言语未定,蓦然间从河的东端升起一轮清清朗朗的满月。刹那间,所有人都屏住了呼吸,明明是35个座位坐着35个人的大客车,竟然一点动静也没有。塞外的天空让人惊讶,那种天空上的满月让人感受到的更是一种震撼。
塞外的黄昏总会来得早一些。然而,这一天,从不与满月争辉的黄昏落霞迟迟不肯抽身隐退。时近晚7点了,一行9人从住处出来,去到锦州大戏院看那东北二人转到底如何恶俗时,还能从炫目的霓虹灯旁找到依依不舍的许多碎片。晚8点刚过,《文学报》徐春萍突然打来电话说:“巴老走了!19时06分!这一次是真的!”这后一句话里包含有一件旧事:去年冬天的一个深夜,本地一位记者打电话到我家里,也说是巴老走了。不记得当时曾如何表达自己的忧伤,只记得后来迅速打电话到上海,求证于正在生病的徐春萍,以及在《文汇报》供职的女作家潘向黎。现在,一年前的新闻终于不再假,那种难过,让电话里的我们说不成任何句子,除了寥寥无几的三五个字,其余全是空空的电磁声。这时候,潘向黎也发来相同内容的短信。我无心再看二人转了,孤单地回到房间,摊开纸,刚刚写出一行字,便被那止不住的泪水彻底模糊了双眼。
我晓得此时此刻自己需要一场刻骨铭心的伤痛。
我别无选择,只有将电话打回家,那是一个行将50岁的男人惟一能够彻底敞开胸怀的地方,也只有骨肉至爱的女人的怀抱,才能让早已心如止水的男人隔着千山万水放声大哭。平静了些,我才重新拿起笔来,匆匆写了一段无论如何也平静不下来的文字:“是您自己的选择,还是上苍的安排,泪水清扬的满月,就这样载走了亲爱的巴金老人!从此后,谁堪做文学中国的良心?我惟有匍匐在山海关外的茫茫大地上,祈望天空那颗最大最圆的月亮成为您的永生!”
我还想说,从此后,谁堪矗立文学中国的脊梁?
我还想说,从此后,谁堪标志文学中国的清洁?
长夜难眠,这发自心灵的伤痛,其实早就深植在浅薄的年少时期。那时候,我生活着的小城,流行一种名为“文学青年”的毛病。就像传播非典型肺炎的蝙蝠与果子狸,最初传播这种毛病的不是一个人,而是两个人。每当他们外出参加各种文学活动归来,总要传播一些闻所未闻的小道消息或者是美其名曰的文学新观念。很多次,混迹在听众中的我,闻得种种对巴金老人的不敬,血肉之躯竟然能够产生阵阵莫名其妙的愤怒与激烈。世事如烟,所幸我还能及时看清楚,在谎言被重复千万次的那段时间里,真理并没有真的被淹没。只是以其沧桑历尽的姿态,耐心地等待着对方,用忏悔的耳光痛苦而幸福地抽打自己。年少并不等于无知。真无知是因为个人*太过强烈,看不到追名逐利背后的丑陋与肮脏。更看不到文学的真正巨人反而类似老父老母,从不在儿女面前,以哲人姿态散布那种语不惊人誓不休的大话,更不会利用各种方式将自己的书写无限夸张。
有一说法,远处的作家是天才,隔壁的作家是笑话。远处的巴金老人,越来越不被人当成是天才。在我成为一名真正的书写者,并将巴金老人当成动笔就能见到的邻居之后,老人拥有的全部朴实无华,都在证明,真是高僧,只说常话。所以,不将巴金老人当成天才是对的。天降大任于斯,为的就是让巴金老人与众多狂妄之辈的平实相处,及时地帮其来几颗救心丸,饮一剂还魂汤。
一位老人的远去,让一批后学长大许多。第二天的早上,大家又到了一起。回忆着1999年,老人在喉咙里插上两根导管之前,所说的最后一句话:“从现在起,是为你们活着!”我没有同意对老人最后言语的普遍说法,也没像从前那样只要求自己心里有数,不去触犯众怒。算不上挺身而出,我只是不再习惯从众,不再习惯洁身自好,不再习惯温良恭让。我想让大家同自己一起去触摸一个伟大的灵魂了。
虽然早已不是年轻,这个念头刚一出现,我就觉得肩头上一夜之间磨出了一层老茧。也只有这种老茧才有力量让我将心里的话当众掏出来。当然,这老茧也是老人离去后,我们这一代人必须担在肩上的责任。
在我的新长篇小说《圣天门口》中,我形容说,一盏灯最黑。那样的黑是众多逃避所导致的,不是不懂得,而是世界太聪明,非要等到惟一的灯熄灭之后,人们才开始点燃自己的心灵之火。这些年,有多少年轻人都不堪重负的责任,被强压在这位衰弱得无法做出任何行动的老人的肩上;有多少声名显赫位高权重者都三缄其口的话语,还在凭借连呼吸都不能自主的老人的名义发出。老人终其一生从不计较一己之利,不管世俗之眼如何相看,事实无可否认地摆在那里,没有老人的脊梁作为支撑,文学中国也许早就被一些三头六臂的怪物,幻化为出产种种丑陋私利的自家后院。巴金老人是定海神针,是镇宅宝镜。本可以早些仙去的老人,就连文学中国里最基本的良心,也还要以一己之力独自担当,直到悬于一线的生命最后一次搏动。
对巴金老人的尊敬和热爱,就像大树一样年年见长。却不然,这成长连一丝氧气、一只吊瓶都不如,救不回哪怕只需延续到102岁生日的一点点时光。虽然永生也是活着。虽然101岁也是永恒。
1991年春天,我去北京参加全国青年作家创作会议。那是我第一次到北京,作为首都的这座城市先前样子我并不晓得。因为是1989年之后,这次会议显得格外特殊,即使是我这样的陌生人,也能感受到最初时刻的郁闷与压抑。
然而,一切都在那一天的那一刻烟消云散。
一个声音在冷清了许久的会场上响起:“说真话,把心交给读者!”
没有人不懂这声音的深刻性,如风暴一样的第一轮掌声,是那最好的证明。没有人不明白这声音的针对性,如雷鸣一样的第二轮掌声,是那最好的响应。没有人不听从这声音的号召,如天崩地裂般的第三轮掌声,更是那只为真理迸发的热情。巴金老人没有亲临会议,尽管那声音只是用书面形式发出来,仍然有足够力量撼动所有年轻的心。没有巴金老人的会场上,巴金老人却无所不在。巴金老人的无所不在一出现,那些同样无所不在的假话、空话和废话,顷刻之间就被荡涤得干干净净。迄今为止,这是我所见到的、用最貌不惊人的真相表达出来的文学的最精髓。
1994年11月,我去上海参加一个文学颁奖活动。周介人先生问我想不想去见巴金老人?在心里,我非常想见,说出来的话却变成不想打扰。后来听说有人去了,也没有生出多少后悔。有3年前巴金老人的耳提面命,得一箴言足矣。
我坚持着这种与巴金老人亲密接触的最好方式。
时至今日,它却成了天下之人的惟一形式。在文学中国处于最危难时刻,巴金老人以最坦荡的方式来到了我们当中。
而他自己却在文学中国春暖花开时节,以一种最艰难的方式悄然离我们而去。
好在天空中有一轮最圆的月亮,还活着的失落之心才不至于像枯叶一样四处飘零。我寻找到一处网吧,将无论如何也难表达怀念的文字发送出去。塞外深秋不再是凉的,而是真实的冷。我不想马上回到住处,顺着漫长的街道往前走,不时地心中会怦然一动,以为自己接近了某种渴望。月光如雪水流遍,清冷浸透到灵魂深处。这时候,才想起在河流之上见到的落霞满月,真的是一种预兆。
天地留言,默默雾雨电;星月流响,朗朗家春秋。
好在这世界猛然惊醒过来,像我一样明白,有一种伟大叫巴金!
(作者:刘醒龙)
《光明日报》(2005年10月21日 5版)
来源: 光明网-《光明日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