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 毅

那些年，父亲在朝天门码头不远的一个小镇寸滩工作，在我心里那里已算是城里了。一到寒暑假，乡下教书的母亲就会带着我进城与父亲团聚。

一天早上，跟随母亲出门买菜的我发现菜市场旁边的一个门面上挂满了“小人书”（连环画）的封面，书架上的书挤得密密麻麻。20世纪70年代，这个小小的书店，对在乡村长大的我来说，无疑是一个新奇的世界。

乡下的供销社也有连环画在卖，但一本书要卖一角多钱。母亲的月工资二十几元，我的零用钱是零。我和小伙伴们看着柜台里摆放的连环画，总是望眼欲穿。

“在这里租看小人书给一点钱就可以了。”母亲在一旁告诉我。

“下午我想来。”心中的渴望脱口而出。

“好啊，我去问问怎么收费的。”母亲边说边往里面走。

“只要一分钱就可以看一本书。”看着母亲转身过来的笑容，我悬着的心落了下来。

我清晰地记得，那天午饭后，母亲给了我5分钱，让我高兴了一整个下午。

租书店的主人是位老太太，60岁左右，身材瘦小，戴着一副老花眼镜。或许是镜框大了的缘故，她总是低头从滑下的镜框缝隙向外看人，眼神淡漠。脸上的肌肉向下耷拉着，一开口，两片嘴唇吧嗒吧嗒的。走路总是慢慢腾腾的，好像生怕不小心踩死地上的蚂蚁。

店面门口放置一书桌一藤椅，老太太没事的时候就坐在那儿打打毛衣，或者跟过路的熟人聊天。小伙伴们则安静地坐在矮矮的条凳上看自己喜欢的书。

连环画琳琅满目，有《地道战》《南征北战》《上甘岭》之类的“战争片”，也有《三国演义》《水浒》之类的“武打连续剧”。

小镇赶场的时候，大人们都乐意把孩子放在这里看书，待办完事后再来接孩子回家，租书店相当于一个临时的托管场所。去看书的次数多了，我慢慢认识了镇上的小伙伴，这让我的假期生活更加充满了乐趣。为了省钱，我们看书时常趁老太太不注意时悄悄地互换。当时，我们为自己的小聪明感到骄傲，现在想来很是惭愧。

我们常比赛看谁记得《三国演义》《水浒传》等连环画里的人物多，比如你说一个人名我说一个人名，直到对方说不出来。以至于对这些书的情节和人物至今仍记忆犹新。再后来，我们用攒起来的零用钱买《三国演义》的连环画，把书上的战将剪下来，然后两人趴在桌上轮流吹动自己的战将和对方的搏*，战将的武器接触到对方的身体为胜，对方的战将则归胜者所有。被剪下最多的战将是关羽，他那柄青龙偃月刀，又长又宽，战胜率极高，因此，关羽“战”关羽的场景经常发生。

随着香港电视连续剧《射雕英雄传》的播出，武侠热一时风靡大江南北，金庸、梁羽生、古龙、卧龙生……他们的书成了人人追捧的对象。

老太太很快开始出租武侠小说，租书需得交押金，一本书一天的费用是1角，我上高中的时候涨到了2角。老太太对那些忙于农活，只有逢赶场来租书的人很是照顾，他们只按赶场的轮次收一天的费用。这下可好，一到赶场天，出入租书店的人络绎不绝，很是热闹，武侠小说的魅力可见一斑。

书非借不能读也。这话是有道理的。严厉的父亲上班后，我就在家里看。他下班回来，我就搬个小凳到家属房的楼顶去看。晚上爸妈看电视，我就去顶楼楼梯间的灯下看。一套书（两本或者三本）一天我就会熬夜看完。金庸、古龙等名家的书我全看完了，后来看的都是“全庸”之类的作品。开卷有益，懒得去计较那么多。

高中毕业后我去外地上大学。同年，退休的父亲回到乡下生活，我远离了小镇。

从年幼时第一次去租书店看小人书算起，我跟它也有10多年的交集。我不知道老太太姓什么，多大年纪。当然，她也不知道我姓什么，登记簿上留下的只是租书的时间、书名和押金而已。

如烟往事，每每想起，内心总会油然而生一种莫名的感激。仗剑走天涯快意恩仇的憧憬，江湖儿女情长的渴望与青春懵懂的荷尔蒙缱绻交织在一起，是掩卷后的一声叹息。“成人童话”的世界，谁不渴望练就传说中的降龙十八掌？青春期的叛逆和迷惘在“刀光剑影”中，在昏黄的灯光下悄然而逝，那真是令人愉快的假期啊。

生活辗转，当我带着爱人和孩子从青海重新回到小镇时，已是2001年春节，10年的光阴匆匆而过。小镇还是原来的小镇，租书店还在，老太太也还在。只是她不再出租武侠书，改卖衣服了。

老太太依然是我儿时初见的模样，只是背有点驼了。武侠热消退后，租书店用冷冷清清来形容也不为过。

我站在店外，悄悄地给爱人讲起同书店的往事。

2015年，父亲去世后，我回父亲单位办理有关事宜。小镇拆迁重建，四处高楼林立，全然是崭新的面貌。租书店消失得无影无踪，老太太如果还健在的话，想必也有百岁高龄。

走出父亲单位的大门，我恍惚看见远远的一个少年，头顶烈日，手里拿着一本书，满心欢喜地向我走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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