潮新闻客户端 裘七曜
回乡小住。去海边走走,偶遇金女嫂。
金女嫂六十出头,身材瘦长,已有些许白发,但热情爽朗,气色很好。她的男人在海边养塘,金女嫂也常去帮忙,夫唱妇随,日子过得很滋润。
我看到塘边有几只长长的用细细的尼龙线编织的笼子,边上,眼睛像火柴棒一样的红钳蟹嘴里冒着泡,默不作声地爬来爬去。
金女嫂说:“红钳蟹碾蟹酱味道不错,如果你喜欢吃,哪天进笼多,我可以送到你大姐处,让她帮你碾一下。”
红钳蟹酱,那是窖藏在记忆深处一道妙不可言的佳肴,我肯定喜欢吃,但我有些不好意思。我说:“阿嫂,如果你抓到的红钳蟹多,可以去市场上卖啊。”她笑嘻嘻地说,偶尔去卖过几次,但大多数送人了,有时抓到的红钳蟹不多,就直接喂鸭子了。
几天后,我回城。又过了几天,接到了大姐的来电。大姐说金女嫂送了不少红钳蟹过来,已碾好成酱,装瓶,哪天有空来乡下拿就可以了。
拿到蟹酱后,我拧开瓶盖,闻到了一股久违而又熟悉的香味。我在白色的瓷碗里倒了一点,然后用筷子蘸了下,放在舌尖上,点点滴滴的往事在那一刻洇染成片……
曾记得,每当夏日来临的时候,我们最大的乐趣是跟着父母去海边的滩涂上抲蟹。父母亲背着篓或提着木桶,确实是正儿八经地在抲红钳蟹。而我们,似乎不怎么喜欢抲这挥舞着大螯的红钳蟹。因为它长得太小了,有的像大拇指,有的像小拇指,这要抲多久才能装满一篓或一桶。而且,红钳蟹如果清蒸或炒着吃,味道并不怎么样。
当我们在滩涂上玩耍奔跑的时候,最大的梦想是抲青蟹,尤其是“对蟹”(指两只生活在一起的青蟹,一公一母,体型特大),谁抲到了,宛如考上了状元,沾沾自喜。没有小伙伴愿意去抲红钳蟹,除非那天出门连一只青蟹也没有抲到,只好垂头丧气地抲几只红钳蟹装模作样地回家。总不能空手而归吧。
可是,当父母亲满载而归,把红钳蟹倒满水桶的时候,看着它们在桶里互相厮*,我们又眼睛一亮:竟然可以抲这么多。晚上,要大干一场——红钳蟹碾蟹酱啦!大家欢呼着奔走相告。
在村中的长井旁把蟹洗干净,挖去蟹肚脐眼,把红钳蟹倒入石捣臼,用石榔头先垂直击打,再沿内壁轻轻悠悠地滚动几下,那些红钳蟹顷刻间捣成烂泥状。父亲说,一斤蟹一斤盐,只有盐加足了才不会变质。而我,想起了我们自编的顺口溜:红钳蟹,碾蟹酱,蟹酱臭,出甏油……
因为碾了一甏蟹酱,用父亲的话说,就像家里拥有了一甏金元宝,整个夏天都不怕了。
夏天原本是我最害怕的季节。一边用镰刀收割一望无际的早稻,一边又要去水田里拖烂草。然后,父亲起早贪黑耕田耙田,我们责无旁贷地挥舞着锄头劈田里大块的泥头,或拔秧、插秧等,每天和泥巴亲密无间,累得直不起腰,连走路都成“八字形”了。可父亲总是幽默地说:“种田割稻,哄人到老,人生就是这样。回家喝碗蟹酱汤,胜过喝碗人参汤,明天又活蹦乱跳、神清气爽了。”
那时,乡村生活困顿,能吃上几块肉,如食龙肝凤髓。加之母亲和我们一起每天都要出工,连做菜的时间都没有。于是,这蟹酱便成了饭桌上必不可少的佐料:蟹酱揾土豆、蟹酱揾芋艿、蟹酱长豆汤……鲜爽而又可口。隔壁的裕仁伯伯更是奇人,用筷子蘸点蟹酱,竟然能乐呵呵地吃上几碗米饭。
我把这瓶蟹酱分成两份,十分之九放在冰箱内的大瓶里,十分之一放在桌子上的小瓶里。想吃的时候,把桌上小瓶里的蟹酱倒一点出来,在碟子里嗅嗅闻闻,慢慢品尝。妻子看到了,笑得直不起腰来。她说这有什么吃头?
妻子娘家的几个兄弟都落海打鱼,且个个是“好把式”,家里常有鱼蟹虾当作下饭,所以她觉得这蟹酱太平淡无奇了。其实,我对蟹酱的喜欢,蕴含了对过往岁月里一些美好事物的执念:那些在滩涂上奔跑的身影,那些在骄阳下纯真的笑容,那些在月光里回荡的歌声……
我时常想,所谓的乡愁,其实就是对故乡食物的眷念,尤其是小时候品尝过的食物,它们是置于心底的温暖。
那晚,我用蟹酱揾土豆,喝着故乡的杨梅酒,和云霞一起飞上了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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