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首诗的内在结构是十分重要的,它决定着意象的表现和意象之间的关系,一首诗的意义其实都是由它生发出来的,因而,内在结构是一首诗的灵魂。
阐释一首诗,就要抓住一首诗的灵魂即该诗的内在结构,根据内在结构去解释诗的意象关系及其意义。那么,怎样才能抓住一首诗的灵魂即内在结构呢?
它当然要靠对整首诗的通读,是在通读的前提下理解意象之间的关系,看诗的意象是怎样结构在一起的,即在意象之间的关系中理解诗人结构意象的形式,并进而在这种结构形式中重新解读意象关系及其意象的意义。
这是一种在诗的内在结构中解读诗的方法,是与那种以对一个意象一个意象进行具体解释的累加式解释全然不同的解释方法。它当然要解释意象,但是在诗的内在结构形式中的意象解释,而不是离开内在结构的孤零零的解释;它当然要把握全诗,但是在全诗的意象关系中把握全诗的意义,而不是脱离了诗的灵魂的局部相加的解释意义;它当然也要研究与欣赏诗的表现艺术及技巧,但是在诗的最重要的结构形式基础上的研究与欣赏,而不是离开了最重要结构形式的孤零零艺术欣赏。
以杜甫的《登高》为例,累加式和内在结构式两种解读方法可以得到最清楚的说明。《语文·3 教师教学用书》在“整体把握”的开头做了这样的概括:“诗的前四句写登高所见,后四句抒登高所感。”
在这样的概括中,《登高》就成了杜甫的“所见所感”。这样概括的问题是,一方面,把杜甫《登高》象征情感的意象当做了纯粹的景象描写,另一方面,又没有充分注意到意象间的结构关系,不能在结构关系中解读《登高》的意义也就是必然的了。
“整体把握”的第二层是对诗句的解释:起句“风急天高猿啸哀”是一个全景描写,写出了三峡急风猎猎、秋高气爽、啼猿悲秋等特点,格调高亢,气势恢弘,境界阔大,读之令人振奋。
第二句转写眼前景物,“渚清”对“沙白”,色彩如画,加以飞鸟盘旋其中,静中有动,描绘出一幅明丽清爽的峡江秋景图,让人耳目为之一新。
接着,诗人视通万里,凝神谛听,在一个更为广阔的时空中来感受秋天的气息:萧萧落叶,仿佛是在为秋的脚步伴奏;滚滚长江,好像是在为秋的来临壮大声势。落叶,江水,无边无尽,合奏出一首三峡秋日最为强劲的交响乐。
诗人被这大自然的声音震撼了,不由得想到了自己生命的旋律。……但诗人笔锋一转,从急管繁弦的紧张气氛中挣脱出来,又归于和缓的理性思索:“艰难苦恨繁霜鬓,潦倒新停浊酒杯。”在这种自我反思、自我劝勉中,表现出诗人对生命的留恋。
这种解读不能说没有接触到一些杜甫表达的情感,但是,它解读出的东西是表面的,肤浅的,甚至是隔膜的,并没有透彻地解释出杜甫在《登高》已经表现出来的透彻骨髓的生命感受。其原因就在于,这种所谓的“整体把握”只是一句一句解释的累加,这种累加的方式把《登高》的整体意义等于了一个意象一个意象相加的意义。但《登高》的意义不是这种意象解释的累加,而必须是从整体上把握它的内在形式结构,即从《登高》的意象关系中解读它的意义。
《登高》虽然意象纷繁,但是仔细品读,就可以看到它基本上是由两种意象构成的。一种意象主要是表现生存状态的,另一种意象主要是表现生命感受的。因为它每一联都是如此的,因而就形成了整首诗的一个特征:前一句是表现生存状态的,后一句是表现生命感受的。如果我们把《登高》以竖排形式来看,就会看到前面的竖列意象基本上是表现生存状态的,而后面的竖列则基本上是表现生命感受的:
风急天高猿啸哀, 渚清沙白鸟飞回。
无边落木萧萧下, 不尽长江滚滚来。
万里悲秋常作客, 百年多病独登台。
艰难苦恨繁霜鬓, 潦倒新停浊酒杯。
如果我们进一步思考意象的意义,就会进一步发现,是前面的生存状态决定了后面的生命感受。生存状态的意象成了生命感受意象的“因”,而生命感受的意象就成了生存状态意象的“果”。这样,这两类意象就构成了一种因果关系,也就是说,生存状态的意象与生命感受的意象构成了一种因果的结构关系。正是这种因果的结构关系,才构成了《登高》意象排列方式,才决定了《登高》两种意象的象征意义,才构成了《登高》的深邃浓重的生命感受内容。
从生存状态和生命感受两种意象关系重新解读,就会非常清楚地看到《登高》的不同于一句一句累加式解读的更深层意义。
首先,在这种结构关系中,我们能够解读出每一联两句意象紧密的内在情感联系,而不是单独地解释每一句的意义。
“风急天高猿啸哀,渚清沙白鸟飞回。”这两个意象的关联是,前一个意象生成了后一个意象,前一个意象的意义决定了后一个意象的意义。是迅疾的风,苍茫的天和悲哀的猿发出的长长的哀鸣(“啸哀”)使“鸟”在“渚清沙白”上“飞回”。并且,我们还要把这两个意象重新看成一个意象:鸟在迅疾的秋风和苍茫的高天中,伴随着猿的“啸哀”声盘旋。鸟为什么要“飞回”即来回盘旋呢?因为, “风急天高猿啸哀”使鸟儿要找到自己的巢,但“风急天高猿啸哀”,又使鸟儿落不下:“渚清沙白”是没有什么树枝可以供它们落下的,鸟儿们在“风急天高猿啸哀”中盘旋着,那是因为它们找不到自己的窝——它们无家可归了。
“无边落木萧萧下, 不尽长江滚滚来。”表面看来的对仗句表现的是两个画面,一边是“无边”的“落木”“萧萧”飘下落叶,另一边是“无尽”的波涛滚滚而来的长江。但是,从语序的逻辑上看,是“无边”导致了“不尽”,是先有了“无边落木萧萧下”才引出了“不尽长江滚滚来”。而从意象的象征意义上看,就更可以看出这一联的内在关系(后述)。教师教学用书解释说:“抒发了漂泊异乡、年老体衰的怅惘之情,也蕴含着与生命的衰弱顽强抗争的精神:独自登高,以切实的体验感受这‘风急天高’‘长江滚滚’‘落木萧萧’的秋天!”这显然是脱离了整体结构的解释。
后面两联的内在关系就更明显了。因为有了“万里悲秋常作客”,才有了“百年多病独登台”;因为有了“艰难苦恨繁霜鬓”,才有了“潦倒新停浊酒杯”。
《登高》前后的内在关系是由它表现的意象及其意义决定的,因而我们只有抓住这内在的关联,才能正确的解释它的意象及其意义。
其次,我们还要在这种内在关系中,解读出它的象征意义。《登高》的象征意义并非是表现在单个意象中,而是表现在意象间的结构关系中的。之所以这样解读,那是因为由《登高》形式本身的内在结构决定的。
要这样解读,当然还是要以“一切景语皆情语”为前提,就是要把《登高》所表现的前四句的所谓“写景”看成是诗人情感的象征;同时,还要在意象之间的关系中解读它的意义。那种把《登高》的前四句看成是纯粹的写景,就既不能看出景对情的象征意义,又不能在意象关系中解读出情感的意义。比如起句“风急天高猿啸哀”是一个全景描写,写出了三峡急风猎猎、秋高气爽、啼猿悲秋等特点,格调高亢,气势恢弘,境界阔大,读之令人振奋。第二句转写眼前景物,“渚清”对“沙白”,色彩如画,加以飞鸟盘旋其中,静中有动,描绘出一幅明丽清爽的峡江秋景图,让人耳目为之一新。这种脱离情感和脱离意象结构的解释,是不可能解释出诗的真正意义的。
诗人之所以要描写景象——其实是意象,那是因为要表现他的情感。所谓景物即意象是诗人内部情感的语言,诗人要用这种景物即内部情感的语言表现他用一般语言概念难以表现的情感,因而,所谓的景物其实是意象,是他情感对象化的结果。我们解读诗的时候,就是要通过这种景物即意象的解读,揭示出诗人表现的情感。但是,情况恰恰相反,我们为数不少的诗的解释,是把诗人表现情感的景物描写即意象,解释成了纯粹的景物。这是一种“去情化”的解释。在这种“去情化”的解释中,诗人以意象表现的深邃的情感非常遗憾地被遮蔽被抛弃了。
但意象不是孤立起作用的,意象的象征意义是在意象的关系中产生的。把一个意象从诗的意象结构关系和整体中孤立出来解释,是不能准确的获得诗的意义的。只有把意象看成是诗人情感的象征符号,又进一步把握意象间的关系,才能较为准确地解读出意象象征的情感内容。
“风急天高猿啸哀,渚清沙白鸟飞回。”前一个意象是诗人生存状态的意象象征,也可以看做是整个竖列意象的总体象征符号。它表现的是诗人对外部生存环境的内在感受,因而,绝对不能把它看成是对“急风猎猎、秋高气爽、猿啼悲秋等特点”的描写。“风急天高猿啸哀”是外部生存环境内心感受的象征,因而,它是肃*的、苍凉的、萧索的、悲哀的。正是在这样一种生存状态中,才有了“渚清沙白鸟飞回”后一个意象表现的无所归依的生命感受。“渚清沙白鸟飞回”单独看来是多么美丽的意象,但是,在前一个意象特别是整体结构关系中看,这是一个极为孤独、凄凉、飘零的意象。在“风急天高猿啸哀”的情境中,鸟儿无枝可依,就是无家可归。而鸟儿的无家可归正是诗人精神的无所归依、无家可归的象征。
有了前面意象的理解,第二联的“无边落木萧萧下,不尽长江滚滚来”就会获得新的不同的解释。从生存状态和生命感受的结构关系来看,“无边落木萧萧下”,也是诗人生存状态的象征性表现。是生命的暮年对生命很快逝去的情感的表达。“无边落木萧萧下”当然是对秋天萧索、苍凉、万物走向衰亡的表现,但是,这是一个意象,它不是对秋景的客观化表现,而是一个象征,对生命正在急剧逝去的象征。正是在这样一种生命即将逝去的生存状态中,才有了“不尽长江滚滚来”的意象符号。“不尽长江滚滚来”是由“无边落木萧萧下”的生命即将逝去意象引发出的,因而,它就不是对长江壮阔景象的描写,而是以“不尽长江滚滚来”的意象表现生命悲怆感的无尽无休、浓郁绵长,以及这种生命即将逝去的悲怆情绪对整个生命的弥漫、冲击与笼罩。
那种“滚滚长江,好像是在为秋的来临壮大声势”的解释,完全是离开了两个意象内在关联的解释,也是离开了对诗人情感象征的解释,因而肯定是不正确的解释。
“万里悲秋常作客,百年多病独登台。”这里的对仗确实极为工整,“万里悲秋”对“百年多病”,“常作客”对“独登台”。但是,决定这种对仗及其意义的仍然是两者的结构。“万里”象征的是到处,“悲秋”象征的是凄凉,“常作客”象征的是孤独。诗人常年到处漂泊,无所归依的生活,才造成了他“百年多病独登台”的深深感触。“百年”为老年,“多病”指年迈体衰,“独登台”又指孤苦无依,表现的仍然是飘零、孤独、苍凉、悲怆和无所归依感。前面的“渚清沙白鸟飞回”、“不尽长江滚滚来”也正是“独登台”时产生的悲凉的生命感受。
“艰难苦恨繁霜鬓,潦倒新停浊酒杯。”这一联的前后因果关系也是明确的。“艰难苦恨”象征的是一生的坎坷命运,一生的漂泊生涯,一生的苦痛积郁。“繁霜鬓”是在一生坎坷、漂泊和积郁的基础上又增多了衰老、疾病和愁绪,而正是这种生存状态才导致了诗人“潦倒新停浊酒杯”。“潦倒”是指人的整个精神都支撑不起来了,都颓丧了,都崩溃了;“新停浊酒杯”,是说原来还可以喝点浊酒借酒浇愁,现在借酒浇愁的心情都没有了。借酒浇愁,是聊以慰藉的,虽然借酒浇愁愁更愁,但是,必定还是有从愁的状态中解脱、挣扎出来的努力,现在这种聊以慰藉的心思都没有了,借酒浇愁的解脱、挣扎都没有了,那是感觉生命到了尽头,精神已经到了绝望的地步。
把“潦倒新停浊酒杯”说成是诗人晚年的肺病戒酒是不确的,一是因为它的解释暗指了一件实事而剔除了对情感的象征意义;二是这种解释也脱离了两句诗的内在联系。“潦倒新停浊酒杯”是因为前一句的,“艰难苦恨繁霜鬓”那是一生的穷困潦倒、孤苦飘零、无所归依,正是这种极为艰难的人生历程(生存状态)才导致了悲观绝望的精神状态——“潦倒新停浊酒杯”。如果我们回过头去再看“渚清沙白鸟飞回”那句,鸟儿在急急的秋风中无枝可依,并且伴随着长长的猿的哀鸣,正是诗人精神的无家可归的象征,我们就会接近“潦倒新停浊酒杯”的象征内涵了。
《登高》通过“风急天高猿啸哀”等意象象征了“艰难苦恨”的生存状态,表现了诗人飘零、孤苦、凄凉、悲怆、无所归依、破灭、甚至绝望的精神状态。
《登高》表现的两类意象是由诗的内部结构决定的,即表现生存状态中的生命感受。而这种结构关系正是由诗人的情感结构决定的。诗人“登高”时感受到的,就是他一生坎坷、风烛残年生存状态中的一种飘零感、孤独感、凄凉感、无所归依感,甚至是绝望感。而把这两种感受转化成诗的意象表现出来,就自然成了两种意象,而两种意象之间自然也就构成了一种因果性的内在结构关系。
从生存状态和生命感受的因果关系中解释《登高》的意象意义,既可以在整体结构中解释每一联诗句的意义,又可以在结构关系中解释每一个意象的意义。这样的解释是一种结构的解释、关系的解释、整体的解释。这种结构、关系、整体的解释就超越了那种一句一句累加式的解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