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青年时代读高尔基的作品,印象最深的是三个短篇:《海燕》,《鹰之歌》,《丹柯》。
《丹柯》(1895年)的故事梗概:
古时候有一族幸福地生活在草原上。突然出现了另外一族人,把他们驱赶到森林的深处去。这些不幸的人,后退,有强悍凶恶的敌人,前进,是深不可测的森林。正在他们不知所措的时候,有个青年人叫丹柯(或译为丹科)勇敢地站了出来:“我们为什么要把精力都浪费在空想和忧愁上呢?起来吧,让我们走进森林,穿越它,它总有个尽头的——世界上一切的事情都有个尽头的!走吧!”人们就跟着他走进了森林。他们走了很久……森林愈来愈浓密了,大家的气力也愈来愈小了!于是大家开始埋怨丹科,说他是个年轻而没有经验的人,正把他们带领到死亡城去。但丹科始终是走在他们的前面,勇敢而又泰然。但有一次,一阵大雷雨在森林的上空震响起来,森林里变得非常黑暗。在战栗着的黑暗之中,这群疲倦了的人们就开始审问丹科。他们吼道:“你是个对我们毫不足道和有害的人!你带领着我们,把我们都弄得疲惫了,为了这,你就应该死!”“你们说过:‘带领吧!’因此我才带领你们的!”丹科向他们挺起胸膛这样高叫道“我心里有带领的勇气,因此我才带领你们!而你们呢?你们做了些什么能有助你们自己的事呢?你们只是走着,而不能为了更遥远的路程保存你们的力量!你们只是走着、走着,正像一群绵羊!” “你该死!你该死!“他们叫道。 “我要为人们做些什么事呢?!”丹科比雷声更有力地狂叫道。他忽然用双手撕开自己的胸膛,从里面挖出那颗心,把它高高地举在头顶上。那颗心正像太阳一样明亮地燃烧着,而且比太阳还更明亮,整个森林静默无声了,都被这个对于人类伟大的爱的火炬照得通亮,而黑暗也因为它的光亮向四面八方逃跑了。 “我们走吧!”丹科高叫着,他冲到所有人的前面的位置上去,高高地举着那颗炽燃的心,给人们照亮着道路。 森林闪避不及地在他们前面让开路来,在他们后面,在森林的上空;太阳照耀着,草原透散着清鲜,草儿带着钻石一样的雨珠在闪耀着,大河也泛着金光…… 高傲的勇士丹科,向出现在自己前面的草原的空旷投射出视线,——他向自由的大地投射出快乐的视线,并且骄傲地大笑起来,然后他倒了下去。
那些快乐的和充满了希望的人们,并没有注意到他的死亡,也没有看见那颗勇敢的心还在丹科的身体旁边燃烧着。只有一个谨慎小心的人注意到这件事,他害怕得什么似的,就用脚踏在那颗高傲的心上……于是它就碎散成为许多火星而熄灭了……
记得我第一次读这篇小说的时候,简直是屏住呼吸看完的。在那个英雄的时代,那个以庸俗为耻的时代,读这种英雄主义的颂歌,怎能不感动!
现在我重读这篇小说,仍然激动不已,但毕竟多了一些思考。思考一下你会发现,高尔基笔下的丹柯,是一位个人英雄主义者 。他有为大众谋利益的斗争精神和牺牲精神 ,但是他不懂得发动群众组织群众,他甚至有“群众落后论”的思想(“你们只是走着、走着,正像一群绵羊!”)这正是旧时代的革命者的特点。高尔基描写的这个典型形象,明显有欧美文学的烙印。当然,到写《母亲》(1906)的时候,高尔基的思想就进步很多了。
这使我不由得想起了鲁迅的小说《药》(1919年)。《药》也写了一个为大众举起火炬的革命者夏瑜(原型是秋瑾)。小说中的夏瑜是侧面描写的。她其实和丹柯一样,也是个人英雄主义者,没有认识到群众的伟大力量。高尔基对丹柯是一味的歌颂,鲁迅对夏瑜则是既有赞扬也有批评。丹柯基本上没有动员群众,而夏瑜则即使在狱中,也在尽可能启蒙群众,也就是说,夏瑜已经知道了唤起民众的重要性。丹柯的最后命运很悲惨,完全被人遗忘了,甚至践踏了。鲁迅笔下的夏瑜则不然,她的坟上,有人献了花圈。丹柯几乎完全是孤军奋斗,他像一颗流星,一闪就熄灭了,夏瑜则更像是一支大军的先行者,她有后来人。丹柯与夏瑜都是孤独的,但丹柯的孤独是彻底的、绝对的孤独,夏瑜的孤独则是相对的和暂时的。鲁迅笔下的夏瑜,虽然还没有摆脱个人英雄主义的范畴,但已经很进步了,与丹柯不可同日而语。《药》比《丹柯》晚了20多年,其区别有时代的因素,但也可以看出鲁迅的思想比高尔基深刻全面得多,也可以看出中华文化与西方文化的差异。在中国人的心中,人与人的关系是网状的,相互勾连的,而在西方文化中,人与人呈颗粒状摆放,可以有顺序,但缺乏有机的联系,英雄和民众的关系亦是如此。
高尔基是苏联文学的领军人物,鲁迅是中国新文学的的旗手,但高尔基只是文学家,鲁迅则同时是思想家。我如果说从丹柯和夏瑜这两个典型形象的含义中中就可以看出苏联解体而中国没有被撼动的文化原因,你会说我生拉硬扯吗?别急,您再仔细想想,我说的或许有点道理
但高尔基和鲁迅有一件是共同的,他们都揭露了一个残酷的事实:即使你真心为百姓谋利益,也完全有可能遭到他们的反对,更不用说你还触动了既得利益集团,动了他们的命根子,他们肯定会报复的。谁真想为人民服务,谁必定得罪某些利益集团。大家都知道,历史上的改革家最后结果往往是悲惨的,虽然历史最终会给他们公正的评价。要想避免这种孤独者的命运,必须寄希望于百姓,努力提高群众的觉悟,让他们不只关心眼前的利益,不只关心局部的利益,还要关心长远的利益,整体的利益,多数人的利益。基本群众对国家大事有一个正确或比较正确的看法,此事比什么都重要。我觉得*晚年心心念念的就是这件事。
丹柯和夏瑜都是英雄,但我们现在需要的是升级版的人民英雄。请看鲁迅对此的描写:
“由历史所指示,凡有改革,最初,总是觉悟的智识者的任务。但这些智识者,却必须有研究,能思索,有决断,而且有毅力。他也用权,却不是骗人,他利导,却并非迎合。他不看轻自己,以为是大家的戏子,也不看轻别人,当作自己的喽罗。他只是大众中的一个人,我想,这才可以做大众的事业。”(《门外文谈》)
2023,3,25