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鹊华秋
亦真亦幻唐传奇,开中国小说先河
当有人说:“你是在跟我讲传奇吗?”一般多指对方的言语荒诞不羁,是在编故事,且故事情节曲折离奇。但在历史上,有一种“唐传奇”兴盛于唐代,并且对后世的伎艺、戏剧、小说产生了重大影响。
《唐宋传奇选》吕玉华 选注中华书局
《崔莺莺读信》陈洪绶绘
鲁迅曾在《中国小说史略》一书中对唐传奇有过评述:“小说亦如诗,至唐代而一变,虽尚不离于搜奇记逸,然叙述宛转,文辞华艳,与六朝之粗陈梗概者较,演进之迹甚明,而尤显者乃在是时则始有意为小说。”唐传奇为当今的小说形成奠定了基础,标志着中国小说文体的独立。
妖魔鬼怪的故事,南北朝时已流行。到了唐代,读书人不再满足于单纯的神异故事,他们要更详细、更生动地讲述以人为主体的传奇故事。唐代之所以有此一变,归根结底,是由于当时社会生产力的发展。商品经济繁荣的同时,给传奇小说提供了丰富的素材,使它由单纯的“搜奇记逸”转而“有意”地反映复杂的社会生活发展。
唐代市民的物质生活在一定程度上得到了满足,继而转向对精神生活的渴望,叙述宛转、文辞华艳的传奇由此产生。在经历了懵懂的初唐时期后,传奇作品在中唐空前增多,无论是从思想内容还是从艺术成就来看,都达到了顶峰。
唐传奇活泼挥洒、不拘泥于道德教条,更倾向于自然的人性,这与唐代独特的社会意识形态有关。唐代儒、佛、道三家并重,文人们以儒家教育为基础,佛、道两家的知识和义理也成为他们的基本素养。所以,在对人事的看法上,体现出一种通达,而不是定于一尊的僵化。
为了故事的效果更逼真,也为了更好地推进情节,唐传奇不少篇章都以真实的历史人物和历史事件作为故事背景。比如《莺莺传》中,浑瑊、杜确都是真实的人物,以河中士兵作乱引出张生请救兵。《无双传》中,泾原兵乱,拥朱泚为天子,这是真实的历史事件,在此事件中,无双的父母因附逆被*,无双被籍没入掖庭,则是依托于历史事件的小说生发。如此虚实相生,使得故事人物更加真实,情节开展更加合理,也使得儿女情长与乱世纷扰连在一起,更有深沉的思虑和喟叹,超脱了个人命运和小小的悲欢。
从元杂剧到影视剧,故事人物魅力不减
吕玉华《唐宋传奇选》一书,收录45篇文章,每篇由题解、正文、注释三部分组成。该书的编选没有按照年代先后,而是依据题材内容,划分为情、侠、变、仙、鬼、妖、物、梦几类主题。如果翻看一下《唐宋传奇选》,很容易发现许多传奇故事、人物角色是那么似曾相识。实际上,在当代的文学和影视创作中,唐传奇一直是丰富的创作宝库和艺术源泉。
宋元明戏曲中,大量移植唐传奇的人物故事进行创作。王实甫的《西厢记》源于《莺莺传》、郑德辉的《倩女离魂》取材于《离魂记》、汤显祖的《紫钗记》取材于《霍小玉传》等等,不下数十种。后世不少小说题材也受到了唐传奇的深刻影响,如蒲松龄被唐传奇中狐仙小说激发灵感,创作了《聊斋志异》。
唐传奇对今人的影响同样不容小觑。一度热播的电视剧《长安十二时辰》,呈现出一场梦回长安的视觉饕餮盛宴,其背景设定在唐代天宝时期的长安,正是这个美妙的城市、梦幻的朝代最繁华的时期。朱雀大街与东市西坊,上元灯会上的暗潮涌动,面色奇异的昆仑奴,行踪无定的侠客道士,一切正符合人们对大唐与长安城的想象:华美、包容、瑰奇,充满着无穷的可能性。
关于《长安十二时辰》的灵感来源,小说原著作者马伯庸曾在接受媒体采访时透露,有诸多细节取材自唐传奇。比如作品中有个人物叫“葛老”,葛老的角色设定是“昆仑奴”。
在中西往来频繁的唐代历史上,昆仑奴是广泛存在的一类人物。他们卷发浓眉,肤色黝黑,究竟来自南亚、东南亚还是非洲,今人说法不一,但普遍认为是被阿拉伯商人掠卖输入大唐的。在唐传奇中,就有一篇《昆仑奴》,以昆仑奴为主人公。
在当代的文学创作群体中,受唐传奇影响最深的要数王小波。王小波出版的第一部小说集《唐人秘传故事》,是建立在对唐传奇故事的戏拟、滑稽模仿和创造性改写基础上的一部另类故事集。这部小说集包括五篇小说:《立新街甲一号与昆仑奴》《红线盗盒》《红拂夜奔》《夜行记》和《舅舅情人》,都可以在唐传奇中找到故事的一些本源。卫国公李靖在发迹之前只是一个小混混,踩着高跷、疾步如飞地走过纵横交错的街道;妓女红拂站在楼上凭栏远望,顶着她沉重如山的头发……王小波对唐传奇的颠覆式改写,充满现代感。语言上自由流畅,描写又毫无禁忌,充满了奇思妙想。
在戛纳电影节上,侯孝贤凭借武侠片《刺客聂隐娘》获得最佳导演奖。“聂隐娘”这一人物形象,同样来自唐传奇。
唐传奇故事对日本文学也有非同一般的影响。芥川龙之介的《杜子春》《黄粱梦》等均是对唐传奇的改写。中岛敦1942年发表《山月记》,曾入选高中课本,影响甚大。而这部作品正是对唐传奇故事《李徵》的改编。中岛敦将一个古代士人过于纠结功名利禄、化身为虎的悲剧故事,进行了现代式的改编,表达自身精神苦闷和对存在的探究,深刻犀利,发人深省。
写情写侠技高一筹,大唐气象跃然纸上
唐传奇对于“情”和“侠”的叙述,尤为精彩。
《莺莺传》中,崔莺莺确定了对张生的爱悦,即以身相许。因为张生种种算计考虑,两人中断恋爱关系后,莺莺即另择良人,并且对婚姻和丈夫负责,坚决拒绝了张生藕断丝连再见面的请求。张生始乱终弃,莺莺则是果断勇敢。
有情人未能成眷属,《莺莺传》经常被视为悲剧。不过,站在现代人的立场来看莺莺,相爱的时候身心双重满足,不爱的时候利索了断,另觅佳偶,这不是最好的感情处理方式吗?
《离魂记》《无双传》则写出了生死不渝的追寻与爱恋。倩娘、王宙彼此思慕,当婚姻受阻时,倩娘竟然魂灵离体去追随王宙。王仙客爱恋无双,即便无双沦为罪人之女、宫廷奴隶,他也要尽所有的力量、抓住一切可能去解救无双。而无双亦坚信仙客,是双方的共同努力达成了最后的成功。
当然,唐传奇中的男女,并非普通的唐代人婚恋状态。适龄的、门当户对的唐代青年男女们,必须遵循父母之命、媒妁之言。也因此,发生在普通青年男女之间的爱情故事是很少的,唯因少见,这样的故事才称得上“传奇”。
唐传奇中的女性,体现出极为可贵的自主性。她们的选择出于自心,并不死守外加的观念和教条,甚至体现出对刻板教条与观念的反叛,跃动着生机活力和自由的精神。唐代作家对女性的描写,能达到这种深刻程度尤为可贵。这是因为唐代社会对女性的规范没有僵化死板,能够从人性本能方面正常地对待女性,包括女性的情欲和能力,不扭曲不压制。
侠义是唐传奇中格外鲜明的主题。替天行道、解人危困,唐代的侠客继承了先秦时代游侠、刺客的重然诺轻生死的精神。《郭代公》中,郭元振一听到陌生人的哭诉,即立誓解救,甚至承诺,如解救不成功,自己也同样*身以殉之。《无双传》中,古押衙为了报答王仙客的知遇,解救无双,制定周密的计划,付出了十几条人命的代价,包括他自己。
在唐传奇构建的武侠世界里,有武功的可以行侠,没有武功的也同样仗义。如吴保安弃家赎友、廖有方卖马安葬陌生书生,都可以称得上是义薄云天。
在吕玉华看来,唐传奇最大的特点是有趣、不说教。“我们今天的读者阅读唐传奇,可以深入了解更广阔更世俗的唐代社会,体会今古相通的悲欢。或许什么宏大的意义都不必说,读有趣的故事,这本身不就是尘世浮生的美好享受吗?”
唐传奇展示出的是昂扬、开放的唐风、大唐气象。吕玉华认为,盛唐时期的人杰地灵、物华天宝,仅存在了大约半个世纪,与唐代自家三百年的历史相比,都是短的。“它虽然短暂,却是华夏风貌的象征,具有永恒的示范意义,上升为一种后世的理想。”
我们今天心目中的唐风、大唐气象,就是一种以复兴为前进的理想。“谁不希望复兴这样的时期呢?它是如此意气风发,如此灿烂辉煌,展现出我们这个民族最蓬勃的创造力和生命力,自信而昂扬。”吕玉华说。(鹊华秋)
原标题:《唐宋传奇选》里的大唐气象 情侠仙怪话传奇
来源: 齐鲁晚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