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鬼节”,也叫“中元节”。而这个节日所表达的,也是一种恐惧、好奇。为此,书评君今日新刊推出“中国志怪”专题,谈谈作为这一集体心理表征之一的妖怪。异物为怪,物反为妖,关于那些异于寻常之物,就包括“山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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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新京报·书评周刊》“中国志怪”专题(8月25日),B01-08版。
在汉帝国的通衢大道上,天子的使者往回赶,他的影子比他更急于求成。大家都以为他满载而归,甚至还捎带了一个出色的笑话。直到今日,很少有人意识到其中的复杂性,而总是将它翻录成一个成语:夜郎自大。但是,我们可能没有发觉远方山野中另有端倪——夜郎国的地望始终不清不楚不明不白,文献考据对此基本无效。
须知,从世界范围里口耳相传的爱情故事看,“夜郎”都是指一些英俊青年,顾名思义,他们在幽暗中不见光,有着古怪的禁忌:要么在天光大亮前毅然离开缠绵的绣楼,直至被法力高强的道士以魔幻的手法揭破,吓,竟是一只五百年份而能变幻成人身的精怪,从此给那位痴心相爱的女子留下永远的羞辱与痛憾;要么,居然很堂而皇之地以怪物面目与尊贵的人类女子成婚,旁人都无以指责,倒是那位女子出于好奇,忍不住某一个夜晚举烛照亮他的面容,或者把他的水獭皮、青蛙皮之类的外套烧掉……但接下来女主人公可能要费尽周折,才能克服某些邪恶的魔法,重新争取到一个皆大欢喜、直至白发千古的童话般结局。
在中国的村野中,青蛙王子、蛤蟆女婿的传奇并非没有,但道士降妖的情节更为人津津乐道。于是,那些身败名裂的“夜郎”与那位在汉使者面前贻笑大方的“夜郎”之间的关系被割裂开来,没人知道,在汉帝国的边缘地带,那个山精木怪之国曾经尝试过与现实进行语际对话与空间维度的融合。
撰文 | 朱琺
精怪地图
从《白泽图》到《山海经》
并非人间的良君贤臣不曾注意过精怪的领域,恰恰相反,远古帝王曾费尽周折用心良苦。最早是轩辕黄帝,在山与海的交界处,他终于等到那个叫白泽的友好妖怪,如他所愿,双方愉快地交换了意见、地图以及花名册:黄帝派人记录下白泽所提供的水陆两界12520种精魂怪物的图文信息,题为《白泽图》。
但是,毫不意外,这本因为太详尽而充满危险的书,其所有的复本很快就消失了。因此,黄帝的玄孙大禹趁着治理洪水,不得不再次把全世界的精怪地图逐山逐水地刻画下来,在一个通晓鸟兽语言的得力助手伯益帮助下,编成《山海经》,誉与毁、显现与隐退、跟世俗世界合盟或者再度变得不可知,有两种势力始终在同一部书里角逐:
《山海百灵》图卷(局部),约为明代绘本,赛克勒美术馆藏。
最初,大禹还铸过九个鼎,把山与海的精怪知识凝固在金属里,试图就此掌握世界那超出现实的神怪维度。一度,这九个巨型青铜器成为最核心的权力资源。但到了春秋时候,它们已经下落不明。同样是来自南方可疑地区的君主,从在半开化的荆棘中发出声音:向北方来的使者询问鼎现在在哪里。这反馈到北方,被视为是比“夜郎自大”更早一个版本的自傲,成为政治野心的代名词:问鼎中原。但说不定,楚王想要知道,如果九鼎记录的神怪知识都失传了,如何来面对未知的魑魅魍魉呢?
事实上,一直要到夜郎国的老大向汉使者发问之后很久,《山海经》才再次被汉代的文献学家重新找出来并呈献给皇帝。但过了五百年,这个不全的新版本中,又只剩下文字的部分了,至于《山海经》,就像之前九鼎上的魑魅魍魉那样,是自己成精跑了,或者被图中的各路妖怪觑见、纷纷撕扯去珍藏起来,一概不得而知。总之,现在所能见到的《山海经》图像,是近古五百年中几个画师的个人想象。
《山海经》把山与海的界限纳入到文献范畴中,而不再像《白泽图》那样,以白泽现身的位置与机缘来暗示世界构成的二分法;但这是一次降维。《白泽图》本来已经超越时间的维度,呈现全面的绝对知识;但到了《山海经》,文本中充斥着各种受制于时空的线索,翻山越岭的视线一次次计算着里程;服从于现实政治的地理学意图从文本中浮现出来,但精怪故事却都只剩下只鳞片爪。
《失落的天书:<山海经>与古代华夏世界观》(作者:刘宗迪 版本:商务印书馆 2016年5月)《山海经》是一本荒诞不经的上古奇书,书中的许多记载和解释历来众说纷纭,《失落的天书》是为这本难解之书特别绘制的一幅“思想地图”。
志怪降维
后羿与孙悟空的灭妖行动
到近古五百年间,情况又有了新的变化:一拨习惯于鼓腮摇唇的小说家跃跃而试,将《山海经》也降了一维,抽丝剥茧,分别构成了两部单一维度的怪物志。其中“海”的那部分稍晚,写成了《镜花缘》;而“山”的那部分成书较早,编进了《西游记》。
不过,后者已经全然背离了与精怪结盟、交换地图、开放路径、互市互惠的原始目的,那个花果山出身的猴子大王,为求长生无所不用其极,一路向西向西,翻山越岭,追赶太阳,去往时间的正方向求索。但这时他早已放弃了花果山时期的初心,成了灭妖打怪专家,在取经为标榜的路上提前支取丰富的经验——所幸,《西游记》作为线性版《山海经》,只展开了一个面向,一条线索,作为平面的山区以及作为立体的山脉中的其他无数精怪,均不曾牵扯其中。
大规模灭绝山精的行径令人发指,但孙悟空不是第一个、也不是最后一个肇事者。史上最早一次如此厄运发生在天上出现十个太阳的时候。就因为光照比平时充分十倍,所有的怪异都无所遁形,那个最会施放冷箭的怪物猎人后羿,相继在不同的地貌环境中,包括了野地、河流、沼泽、湖泊、森林——以及一个不可名状之地,*死六种不同的怪兽,标志着前后、左右、上下三维空间中的功绩最大化。
《白泽图》敦煌残卷(局部),法国国家图书馆藏。
其中两种是巨大化的动物、自然伟力的映现者:封豨和修蛇,即大野猪和狂蟒。另两种富有异禀,是自然伟力的制造与模仿者:大风能刮起狂风,九婴能喷水火。大风或许是生有色差的大凤凰。九婴大概被当代的《葫芦兄弟》拆成了老四老五火娃和水娃,4 5=9嘛;也可能是九个葫芦娃。还有两种是畸变或者说基因杂乱的或者说打扮得非主流奇形怪状眩人耳目的,自然伟力复杂反应的结果或者副作用成果:猰貐和凿齿。后世对猰貐有异说,可能人面牛身,露出马脚,而皮肤火红,有说蛇身人面,又有说它长着龙头虎爪,等等。凿齿是半人半兽,咧着嘴吐出五六尺长的獠牙,像凿子一样可以用作武器。后羿不止是猎获了它们的身体,还一一得到了它们的名字。
夜郎自大
不要和陌生妖怪说话
山精的名单对于普通人而言,甚至是入山必备之物。须知凡人既不像孙猴那样本身就是黑吃黑的妖王;又不如后羿,有天神所赐红的弓白的箭。葛洪曾在《抱朴子》中专辟一章,写成入门级的登山教材。在佩符携镜、择吉掐诀之外,他提到的一个方便法门就是点名:如果见了一个像孩子一样但只有一条倒长的腿的小家伙,还口吐人言,喊出它的名字:“蚑!”或者带一点法语腔:“Genet!——热内!”就OK了!它保证不会再来烦你。如果见到那个自以为是条龙的怪物——它画龙添角,在头上弄出了五支红色的角——叫它“飞飞!”……
而另一方面,在山里管住自己的口舌也相当重要——提问不要回答!问你是谁,回答“者行孙”也不行。《江湖纪闻》记载︰
“岭表有人面蛇,能呼人姓名害人。惟畏蜈蚣。”
又有《蛇谱》一书中记载,在西南有一种唤人蛇,会说普通话,问人六个字:“何处来?哪里去?”如果应了,即使当天走到几十里外,即使住宿时门窗紧闭,夜里一阵腥风过后,那个先前的答复者也会整体进入蛇的喉咙,第二个声音之源遂为第一个所兼并。而反过来也很麻烦,热心于学习人类语言的应声虫,从山野而来进入某个人类的肚子,患者将始终生活在自己的回声之中,一张嘴就是双数的声响。
由此,我们再回到公元前135年。汉使者面临着一个选择题困境。在成语中看不到他的回应,原以为这是个笑话,何必回答;如今看来可能正是他哑然不应,方全身而退。但是,当翻开最初的史料,还有更多吊诡。《史记·西南夷列传》分明说的是:
“滇王与汉使者言曰:‘汉孰与我大?’。及夜郎侯亦然。”
据此方知,夜郎并不会让汉使者发蒙,之前的人际交流,使他在跨物种接触领域成竹在胸。
我们不得不认为,那一次鹦鹉学舌富有深意——后来那个成语的形成,也不是背锅而恰是妖术操纵的结果,若非其中埋下的蹊跷,我们今天又怎么会知晓,竟存在着这么一个与现实不在同一维度上的山妖木怪之国呢?
本文整理自2018年8月18日《新京报·书评周刊》B08版。撰文:朱琺;编辑:朱学勤 西西。未经新京报书面授权不得转载,欢迎转发至朋友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