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我嫁进东宫的时候,太子与太子妃的嫡子都已经十一岁了。而我才堪堪十五。
大婚当晚,太子坐在床边取下了我手中的喜扇,却没有与我行合卺礼。他只是叹了一口气,将手中的喜扇放在牡丹团锦的喜被上。
「你入了东宫不比你在家时,难免会有些不习惯的地方,有什么需要,吃的用的,尽可去同太子妃讲,她是很和善的人。」然后是一阵窒息的沉默,仿佛是在思索,最后好像实在不知道说什么又实在无法忍受这令人尴尬的沉默,于是双手拍膝继续道,「如果你不习惯一个人吃饭,可以去太子妃那儿同我们一起用膳。」 说完就转身离开了,甚至都没有好好看过我一眼。
我忍不住跟了出去,发现太子妃正在院外等他。太子妃可真美啊,慈眉善目一脸温柔,像我未出嫁时常拜的那尊佛,我一见到她就很喜欢。她淡淡地笑着向太子伸出了手,太子走上前也笑着握住太子妃的手,眼波流转的全是款款深情。让我想到了我的父亲母亲他们看向彼此的眼神。太子妃看到了远处倚在门框上的我,对我温柔一笑点点头算是打过照面,然后两人并肩离开了。
我倚着门框坐下来,看着天上的月亮突然很想家。我的家不在这人来人往、车水马龙的京城,我的家在遥远的玉门关,那里有黄沙和大漠,还有挺拔的白杨与成群结队的骆驼。驼队走过「叮叮当叮叮当」,我就冲出家门用大哥给我的珍珠或四哥送我的丝绸去跟驼队的商人换那些他们从西域各地带来的新鲜玩意儿。我那时无拘无束自由自在的,不晓得有多快活。
可是三年前父亲殉职,母亲殉情,我与五哥扶柩而归,定居京城守孝三年。在今年的元宵宴上,陛下见到了我。可怜我年幼失怙无人照料,如今已到了适婚之时也无人过问,陛下说念在我父亲的份上一定要给我最好的姻缘,于是将我指给了太子。五哥说,是因为哥哥们都身居要职守着玉门关,所以我便再也不能回到玉门关了。
我在玉门关出生,在玉门关长大,可是现在我却再也不能回去了。于是在我被指婚给太子那个晚上我哭了一整晚。
现在,我又想哭了。因为大婚之后,我在长安唯一的亲人如今最疼我的五哥也要走了,他要回玉门关,回到大哥他们身边去。这偌大的长安城一下子就变得空荡荡的,只剩我一个人了。
想着想着我就很难过,搂着膝盖抱紧自己啪嗒啪嗒掉下眼泪来。
忽然啪嗒一声一颗石子砸到我跟前,我抬起头来看到我面前站了个小孩。他双手背后一脸桀骜地看着我,颇有些居高临下的样子。
他学着大人的口气:「你就是我父王新娶的侧妃?」
我擦干眼泪抬起头:「是。」
「你知不知道,我父王已经有我母妃了?」他凑过来想要看清我长什么样子。
我别过头闷声道:「知道。」
「那你知不道,我父王跟我母妃感情好得不得了,任谁都挤不进来?」他继续凑过来看我。
「没想挤。」我有些委屈,我只想跟五哥一起回家去。
「那你哭什么?」他好奇地盯着我头顶的冠,伸出手去碰冠上的翅。
看着他闪烁着的又黑又亮的大眼睛,我没有躲,由他去碰。
「我想家。」
「你是第一次出嫁。」他盯着我的冠玩得出了神不知道自己在说什么。
我怒气冲冲地瞪着他急得说不出话来,侮……侮辱……人!看着我愤怒急切的眼神他才意识到自己说了什么,慌忙道歉:「抱歉抱歉,我一时失言。千万别告诉我父王。」
我负气地站起来:「你……走吧。」我转身就要回房间里去。
他连忙抓住我的袖子:「哎……哎,你别生气啊,我真的不是有意的,我就是……童……童言无忌。」
我用自己认为最凶恶的眼神瞪着他:「总角小儿!」
没想到他一点也不怕反而大吃一惊地说:「原来你还可以四个字四个字地说话啊!我还以为你一次只能说三个字呢!」
我甩开他的手不看他,「无聊。」
「你的家在哪儿?我的家在东宫,我从来没有见过宫墙以外的地方。你的家远不远?你下次回家时能不能带上我?哎,你家有马吗?我想骑马,可我要明年才能开始学骑射呢。你会骑马吗?我觉得骑马可威风了。不过你肯定不会骑马。」他看着我泪眼汪汪的样子摇了摇头,「你这么爱哭,一看就不会骑马。哎,骑马射箭上战场多快意呀。」
「我会骑。」被人小看我有些不服气,于是嘟囔着。
「你说什么?」不过他好像没有听清。
「战场,不快意。」我没有重复,因为哥哥他们说长安的女孩儿是不被允许骑马的,所以我也不能骑马了。我要是骑了马会被人笑话。我不明白,长安的路那么宽,也有很多男子在长安街上策马,为什么我不可以,即使会骑马也不可以。
好在他并没有纠缠着我的话不放,只是拉着我坐下继续问道:「哎,你叫什么名字?我叫李遇。」
我定了定神一字一句:「谢春风。」
在我嫁进东宫的第一个夜里,我与李遇坐在檐下,他那些叽叽喳喳的问题,冲淡了那夜我的孤寂。
2.
太子妃果然很和善,我去给她问安时,她留我用了早膳,还特意问过我的口味。
太子妃握着我的手慈善地说:「以后东宫就是你的家,我和太子还有小遇就是你的家人。」
太子与太子妃十分恩爱,成婚十几载也不改情深。东宫只有太子妃一个主位,如果不是皇帝执意赐婚,太子与太子妃是对多么难得的佳侣呀。我有些愧疚,我不忍心也不想破坏太子妃与太子之间的关系。
所以我只是乖巧地点了点头。
太子妃对我很好,她叫人给我做新衣裳,送我漂亮的首饰,还亲自给我梳头发,把我照顾得无微不至。她说,她时常一个人在东宫,都没有人能陪她好好说说话。她说她和太子一直想要一个贴心的女儿,可是却一直都没有缘分。
我听懂了她的言外之意,她和太子是想把我当女儿一样养。于是我在心里重新定义了我的身份,是养女不是良娣。没有人会愿意分享自己的丈夫,就算是太子妃也不例外。
东宫的日子异常的无聊,虽然太子妃有时会教我书画女红,有时会带我泛舟湖上或去听戏,日子过得也挺开心,可是太子妃又不能总是陪着我,她还要照顾太子殿下。
所以我便总是和李遇厮混在一起。李遇很调皮。有人送给太子一只孔雀,他想要拔孔雀的羽毛给太子妃做扇子,我便帮他一起捉。我们滚得满身是泥,蓬头垢面地将孔雀羽扇送给太子妃时,太子妃与太子看着我和李遇狼狈的样子,相视大笑前仰后合,东宫其乐融融。
后来那柄羽扇成了太子妃最喜欢的礼物。
慢慢地,我发现我越调皮越不顾礼法,太子和太子妃就越高兴越喜欢我,看我的眼神就越慈爱,对我也就越宠溺。我就越来越喜欢和李遇一起胡闹。
他们纵着我,我就纵着李遇。他们把我当女儿,我就把李遇当儿子。李遇逃课我帮他掩护,李遇受罚我替他求情,李遇爬树捉知了我就替他望风。
小遇对我也很好,给我带爱吃的点心,替我抄太子妃留给我的课业。我睡觉的时候替我扇蚊子,自己被叮得满脸包。太子妃看见了他满脸包,又给我们一人做了一个祛蚊的香包。
在东宫的这段日子,是我在京城的这几年最快乐的日子。
李遇此时就扒在我墙头上小声喊我,拼命吸引我的注意。
「小遇!」我连忙提着裙摆冲过去,「快下来!危险。」
「快快,小风儿快帮帮我,我下不来了。」
我赶忙跑出去,踮起脚想把他抱下来却脚下一崴双双跌落在地,我舍生取义给李遇做了肉垫。李遇赶紧从我身上爬起来,查看我有没有受伤。我揉着酸痛的手腕还未起身就看到太子黑着脸站在我的上方。
我连忙爬起来和李遇一起跪好,太子拿着戒尺板着脸:「把手伸出来。」
我和李遇乖乖把手伸出来,太子举起戒尺,发现我在偷瞄,他没好气冲我道:「没说你。」吓得我只好把手握成拳小心地收起来。
太子举起戒尺「啪」的一声打在李遇的手上,顿时就疼得他龇牙咧嘴,手心立马红了一片。「啪」第二尺打下来李遇疼出了泪花。「啪」第三尺打下来我伸出手心挡在李遇手上替他挨了下来,手心火辣辣的。
「小风!你……」太子气结,摇头叹了一口气,「你和太子妃迟早会把他惯坏的!」说完就负气离开了。
我和李遇相视一笑转眼又乐得没心没肺。
李遇把我拉起来:「小风,走,我带你去个地方。」
「你不能叫我小风。」
「可是你都叫我小遇了呀。」
「我是长辈。」我摆出一副郑重的样子说。
「那我叫你姐姐吧。我一直想有个姐姐。」
我还是摇了摇头:「你不能叫我姐姐。」
「为什么?」李遇一脸疑惑,我看起来挺像他姐姐呀。
我沉思了一会儿。「算起来……」我迟疑着不太确定地继续说,「……我该是你小妈。」
「哎呀,别管这么多了。走,我带你去个好地方。你肯定会喜欢的!」李遇拉着我跑了起来,微风拂面吹起我的发丝,让我想起在玉门关外的风。玉门关外的风,不像长安的风那么小意温柔。玉门关外的风很烈,烈得可以卷起数丈黄沙,烈得可以将人从马背上掀翻。
我在玉门关外策马奔腾,狂风卷着细沙扑面而来,即使我裹好了面纱、带好了帷帽还是能感受到黄沙打在脸上的磨砺感和刺痛。我已经很久没有骑过马了。
李遇带我来到东宫的湖边,湖中心有座很大的假山,假山上有一座湖心亭。他从岸边解开一支小舟牵我到舟上坐好,拿起船桨娴熟地朝湖心划去。
李遇把船靠好,拉着我上了岸,却没有到亭上去。反而把我拉到亭子下面,在一个极隐蔽的角落里发现了一个小山洞。入口极窄,我能勉强通过。若是像太子那样的成年男子就只有侧身弯腰才能勉强通过。
挤进去之后才发现里面别有洞天,比起那小小的洞口里面要开阔得多,看起来起码能容纳四五个人。四周的岩壁上挂满了各种用细麻线捆成的一小捆一小捆的各种草药,周围岩石大大小小的凹槽里摆满了各种小玩意儿,泥人儿、木偶、小匕首,中间有一块平滑的像桌面一样的岩石,上面摞着几本医书、游记和棋盘。我惊讶得合不拢嘴。谁也想不到在偌大的东宫里,竟然还藏着这样一方小小的天地。
李遇得意地朝我炫耀:「怎么样?这里还不错吧?」他拉着我坐下来,然后在岩壁上挂着的一排排草药里翻找起来。
他解开一小捆草药放进不知从哪里取出来的药杵臼里捣碾着,捣碎之后将留着青色药汁的碎药敷到我那只代他受过的手上,冰冰凉凉的很舒服。
他捧着我的手吹了吹:「小风,你还疼吗?」
我摇摇头:「早就不疼了。」
「这里是我的秘密基地,我最喜欢的东西都在这里。父王看我看得很严,不许我干这个,不许我干那个。我开心的时候、不开心的时候,都会来这里。在东宫我也没有玩伴,现在我有了你。你是我唯一的朋友。你可千万不能出卖我啊。以后这就是我们俩的地盘了。你一定要替我保密哦。」
「嗯。」我顺从地点点头。
「还有几天就是我的生辰了,等我过了生辰就可以去校武场学骑马射箭了,你一定要去看哦。我肯定是那些人里学得最快、最好的。」
「你想学医……吗?」我忍不住问。
「学医不好吗?」李遇反问道,「老师说医者救死扶伤是很值得尊敬的。他还叫我们见到年长的医者一定要行礼呢!可是父王不喜欢我看医书,他只会叫我学策论、学《四书》。他说医书对我来说没什么用,是旁门左道不务正业,没有哪一个皇子皇孙需要学医的。哎!如果我生在普通人家大概就可以学医了吧。」
「学好本领浪迹天涯,做个游医游侠,行侠仗义救死扶伤。」李遇说完一脸向往地傻笑起来。
我不知道说什么,我隐隐觉得太子说得对,可是又觉得学医确实是很好很好的。四哥也跟我说过医者仁心。可是生在皇室的李遇却不被允许学医,就像我身在长安不被允许骑马一样。顿时我对李遇生出一种惺惺相惜之感。
我想问李遇为什么想学医,但是我没有问,因为我知道我为什么想骑马。我想,我想骑马的心情和李遇想学医的心情大概是一样的。我想回玉门关的心情,同李遇想浪迹天涯的心情也是一样的。
后来我知道了那种心情有一个名字,叫求而不得。
3.
东宫出了件喜事,太子妃*了。大家都很高兴,东宫人人脸上都挂满了笑容。我也很高兴,这是我入东宫以来头一件值得高兴的事儿。更让我高兴的是太子妃没有因为身怀有孕就忽略我,她对我还是和从前一样好。
我搂着太子妃的胳膊把头靠在她的肩膀上,「娘娘,等宝宝出生我可以抱他玩吗?」
太子妃笑得眉眼弯弯:「可以呀,那你要对他好呀。」
我郑重地点头保证:「肯定比,对小遇还要好!」
太子妃温柔地摸了摸我的头,笑得眼睛弯弯:「傻姑娘。」
时间一天天过去,太子妃的肚子一天天鼓起来。整个东宫的人都在期待着这个小生命的降生,我天天都要趴在太子妃的肚子上听一听这个小家伙的动静才肯离开。
天气一天天冷下来,雪下了一场又一场,整个东宫像是都裹在了一层厚厚的没有温度的云里。大家都变得不爱出门了,屋子里炭火烧得暖烘烘的,人也变得懒洋洋的。出去一张嘴就会冒出白腾腾的雾气,像是要把全身的热量都散完了,再冒着风雪走一段就浸了一身寒气。
我再去看太子妃时就不肯进门了,怕过了寒气给太子妃,每次只是站在门外问候几句。太子妃每次都会气得骂我,然后再心疼地让人给我送御寒的东西。
「不了不了,我不进去。」我摆摆手,推辞了合静姑姑,「姑姑还是去照顾太子妃吧。」然后接过了太子妃让她给我送来的汤婆子,推她回去。
我转身沿着来时的路一步一步冒着风雪走回去。
「啪。」一个雪球砸中我的脑门,顿时一脸的冰凉。我胡乱地拨开额间碎雪,果然看到李遇笑弯了腰站在前面。
我佯装转身快速弯腰抓了一把雪团成球,在李遇凑过来时以迅雷之势朝他丢去,正中脑门。这下弯腰大笑的人就成了我。既然开始了,我们就愉快地打起了雪仗,砸得彼此满身都是碎雪。
玩累了我们就并肩躺在雪地上,气喘吁吁,口中的雾气在腾空而飞的瞬间便消散无踪。我看着覆雪的红墙朱瓦和阴沉飘雪的天空,开口:「小遇,你就要有个弟弟或妹妹了,开心吗?」
「当然了!」李遇兴奋地回答,「等他长大了,我还要和他一起打雪仗、骑马、爬山、射箭、放风筝呢!」
「如果是个女孩呢?」我又问道。
「嗯……」李遇想了一下,「那就给她做好多好多漂亮的衣裳,给她最大的东珠,最好的首饰,把全天下最好最漂亮的东西都送给她!」
得到了答案我还是不满足,继续追问:「如果她不喜欢那些呢?如果她就是喜欢骑马、射箭、打雪仗呢?」
「那就由她骑马、射箭、打雪仗!总之我要是有个妹妹,我就要让她成为这世上最快乐的姑娘!」
听着李遇的回答,我的心里洋溢着一种自在的喜悦,仿佛回到了我在玉门关的日子。哥哥们由着我穿漂亮的胡服,戴最大的珍珠。我骑着我的小红马,在戈壁、在湖边自在地奔腾,那时我是世上最快乐的姑娘。我就是像李遇说得那样子长大的。
我躺在雪地上,任由雪花纷纷扬落在我的身上、脸上,落进我的眼睛里,冰凉凉的又立刻消融。我长舒一口气咧开嘴笑了,因为李遇,我现在忽然开始有点喜欢东宫了。
冬天一日日走远,年关将至。太子妃终于在新年伊始临盆了。我们全都守在门外,在太子妃痛苦的嘶喊声中等了将近一夜,在曙光来临之前终于听到了一声婴儿的啼哭。
合静姑姑出来报喜,是个女孩儿。
人人都高兴地欢呼,「呼啦」一下围起来向太子讨赏。太子笑着大喊了三声赏,高兴地不顾礼法抱着身边同样高兴得不知所措的李遇在院子里转圈圈。我从众人里挤出来冲进室内,脱下一身寒霜的狐裘,停在火炉边站了好一会儿,烤得身上全都暖烘烘了,才走进内室去看太子妃和新生儿。
太子妃虚弱地躺在床上,发丝凌乱、形容狼狈,额头上挂着细细的汗,看到我进来虚弱地笑了细若游丝地骂我:「你这丫头,还晓得来看我?」
我一个箭步冲到床前轻轻地扑到太子妃怀里,忍不住开始掉眼泪:「娘娘,我吓死了。」
太子妃轻轻拍着我的背,柔声安慰:「小风儿、小风儿,娘娘没事,娘娘我啊福气长着呢。」
「来,你抱抱他。」太子妃温柔地示意我去抱小床上的婴儿。
我不确定地看着太子妃,她笑着点了点头向我给予了肯定。我开心地小心翼翼地抱起小床上的婴孩儿,她闭着眼睛小脸红嫩嫩地躺在襁褓里。
太子妃看着她眼中的喜爱与温柔简直要溢出来,我抱着这小小的婴孩紧张得简直要手心发汗,好不容易才找回自己的声音:「我……我是第一个抱她的人?」
太子妃笑着点点头,我高兴地简直要惊呼出声。我已经是家里最小的孩子,没有机会像哥哥们那样看着弟弟妹妹出生长大。作为老幺总是会被哥哥们取笑儿时的窘事与童趣。现在我终于也有机会见证一个小生命的成长了,等她长大我就可以告诉她,我是这世上第一个抱她的人,她是在我的怀里长大的。我看着她就像看着我自己。
可是我终究没能等到她长大。她只在这人间待了三天就回去了。李遇闹着要去抱她的时候,才发现她已经浑身冰凉安安静静了。
小遇僵直地立在她的小床前,脸色苍白声音发抖:「妹妹……妹妹……不会哭了。」
太子紧张地冲过去一把推开小遇,小遇失神地跌倒在地,头狠狠地撞在了身后的香炉上。太子抱起她时,她已经气若游丝哭不出声来。我一手抱着怀里的小遇,一手捂住他的脑袋,小遇在流血。
我看着太子癫狂,那个尊贵的男人像疯了一样喊着太医,太子妃哭喊着想冲下床来看看她怀胎十月费尽力气生出来的小女儿,被合静姑姑死死抱住。所有人手忙脚乱着,所有的太医反复诊断救治着,还是没能挽回这条小小的生命。
她安安静静地在太子的怀里没了生息,太子妃已经哭晕过去。这已经是她失去的第三个孩子……
我跌坐在地上抱着小遇静静地哭着,浑身已经冰凉,手上的鲜血也已经凝固,就像东宫的空气。整个东宫被一股浓浓的哀伤笼罩着,久久、久久都不曾散去。
4.
冬天很快过去,春天转眼到了。
可是东宫却好像永远留在了那个寒冷的冬季。太子妃病在床上,已经很少笑了,太子好像比往日更忙碌了,脾气也越发暴躁,小遇被罚得次数越来越多,被罚得越来越重。小遇变得越来越沉默,越来越不活泼,他眼里的光也好像在一天天地暗下去。
我总觉得,那个冬天留在小遇身上的时间最长、也最冷。
当我赶到的时候,小遇正跪在冰冷的地上,太子扬起手中的鞭子,一鞭一鞭抽打在在他单薄的背上,血迹从衣内渗出来,一道一道触目惊心。他倔强地挺着腰,咬着唇不发出声音,却痛得眼泪不受控地一颗一颗掉下来。
我看得心一揪,不顾仪态,提着裙子冲过去跪在地上把小遇抱在怀里,心疼得直掉眼泪。
「小风!你让开!让我打死这个逆子算了!」太子已经被愤怒冲昏了头,像一头失去理智的狮子。我觉得他真的会打死小遇的,所以紧紧地把小遇搂在怀里不肯放手。
「别打了,太子殿下,你会把他打死的!」
「我就是要打死这个不务正业、玩物丧志的逆子!」太子的怒火无法平息,手中的鞭子无处落下,气得在原地打圈。
「太傅好好教他的东西他不肯学!非要跑去太医署学什么医!齐太傅是孤的恩师!被他生生气得背过气去!我今日不打死他!他就不知道什么是天地君亲师!就不知道什么叫尊师重道!」
「儿子只是想学医有错吗?」小遇梗着脖子不肯认错。
小遇的态度彻底激怒了太子:「你学医能做什么?太医署那么多太医哪一个不是家传世学,从小耳濡目染!他们哪一个不比你强?《孔》《孟》《管仲》你不学,《韩》《荀》《老》《庄》你不学,他们哪一个不比你看得那些游医散论强!」
「若有一日,这天下传到你的手上!你就打算用你那半吊子的医术治世吗?我今日不打醒你,他日你若为君就是百姓之祸!就是我不教之过!就不配为人父君!」说着强硬地将小遇从我怀里拽出来,「啪啪」又是两鞭。
我跪着扑上去把小遇护在怀里,泣不成声:「别打了!太子殿下别打了!小遇知道错了,求您别打了!」
「他知错?我看他不服气得很呢!」太子扬鞭作势还要再打,我扑过去按住他要扬鞭子的手。哭着说:「你要打就打我吧!小遇要是被你打死了,我和太子妃也不要活了!反正这个东宫已经死气沉沉很久了!」
这话深深刺痛了太子,他长叹一声悲愤地扔掉鞭子甩袖走了。
我把小遇抱在怀里,等到太子走远,怀里的小遇才放声大哭起来,眼泪大颗大颗地夺眶而出,每一颗都像是砸在了我的心上。
我把小遇带回去替他上药,他背上已经皮开肉绽血肉模糊。我一面上药一面忍不住不停抽泣着心疼得眼泪止也止不住,仿佛比他还要疼。
听我哭得这么厉害,小遇倒好像不觉得疼了,「小风,别哭了。我都习惯了,用不了几天我就又活蹦乱跳了。」
我不说话,哭得上期不接下气也说不了话。只是继续帮他上药。
「我出生的时候就有人说过,说我是孤煞星转世,克父母兄弟,所以这么多年父亲母亲这么多孩子里只有我一个活了下来。」
「那不是你的错。妹妹是因为发疹才夭折的。」
「我小时也发疹!可我就没事!偏妹妹就没了。」
「那不是你的错。」我不知道说什么,不知道怎么才能安慰他。
「我知道父亲不喜欢我,所以我做什么他都不满意。」
「可我想学好医术,只是不想再让母亲失去她的孩子,这难道也有错吗?」李遇委屈地放声大哭,哭得喘不过气,我不知道能做什么,只好把他抱在怀里。渐渐地,他哭得累了枕在我的腿上睡着了。
天气一天天暖和起来,太子妃的寝殿却还是那样阴冷,她不让人熏香,不让人放暖炉,假装冬天还没有结束。
太子妃的病早就好了,可她还是不肯下床。我知道是太子妃的心里生了病。她不见太子,也不见李遇。每天只是躺坐在床上目光空洞地出神,短短数月太子妃已经形销骨立看不出往日光彩。
小遇在室外候着想进来请安,我看了一眼床上的太子妃,拍了一下她的手背。她回过神来,用疑惑的眼神看着我。
我柔声开口:「娘娘,小遇来给你请安了。」
太子妃无精打采地摇了摇头,背对着我躺下,闭上了眼睛。我轻叹一声退了出来,看着站在院落里的小遇,在他期待的眼神中摇了摇头。他眼中的期待一下子灭了下去,扭头跑了出去,我知道他在哭。
「小遇!」我追了出去。他已经好几个月没见过自己的母亲了。他每天都来,可是悲伤过度、日渐消沉中的母亲从来不肯见他。父母过度地悲伤无时无刻不在侵袭着这个十几岁的孩子,这对于他来说未免过于残忍。
他一路奔向湖边,解开唯一一艘他被藏起的船,奋力朝湖心划去。
「小遇!」我在岸上喊他,可他头也不回。
我知道他很难过,因为我和他一样难过。东宫已经悲伤得太久了,我们已经很久没有在同一张餐桌上吃饭了。每个人的脸上都很少再看到笑容,就像冬天从没有离开过。
我不能让东宫再这样子下去,我一头扎进水里。
小遇顿时慌了神,丢下船桨扒在小船边慌张地往水下找。
「小风!小风!」
我憋住气游到船的另一边,趁小遇全神贯注的时候猛地钻出水面扒着船沿,吓得他惊呼一声瘫坐在船底。
看着我冲他笑,这才心有余悸地笑了出起来。
经过这一番折腾,我终于病了。我发起了烧,躺在床上哪儿也去不了。我只好沉沉地睡了一觉,醒来看见窗外的桃花忽然开了,经历了一冬的严寒在春风里开得正艳,如获新生。
5.
因为重新回到了马背上,让我心中的向往被释放,我迫不及待地开始期待起下一次的策马奔腾。而秋狝是最好的机会。我就放肆这一回,我悄悄地想着。
因为我的「解围」,小遇不得不更加勤奋。弓弦勒得他的手上鲜血淋淋,他也只能咬牙坚持。我将丝帕缠在他手上绑好之后,继续指导他搭弓。当然,是夜里避开了人,悄悄的。
百步穿杨绝非一朝一夕可以练就,想要百发百中,至少要每天搭弓一千次。就算是很有天分,也需要加倍的练习,才能踌躇满志、善刀而藏之。
这样重复而枯燥的训练,很快累得小遇胳膊都抬不起来,他沮丧地放下弓。
我把茶水递给他,他的手已经完全没有力气了,连端着茶水都忍不住颤抖。我就接过来喂给他喝。
「风呀,你的箭术是怎么练得这么好的?」小遇坐在地上,眼巴巴地看着我。
我在他身边蹲下,递给他一方丝帕让他擦汗。对于他的问题我想了想,发现确实没有捷径可走,「可能是……天赋吧!」
小遇听到了我的回答,哀号着就势躺下。天赋怎么被打败?我只好凑过去摸了摸他的头,安慰道:「勤能补拙。」小遇并没有觉得有被安慰,反而翻了个身哀号得更大声了。
小遇院子里有颗很大的梧桐树,为了训练他,我在梧桐树上挂满了蜜饯和他秘密山洞里一切能挂树上的东西。
小遇看到被我布置好的树,不解地问我:「小风,你这是什么意思?」他似乎已经有了不好的预感,语气里已经隐隐有了求饶的意思。
「从今天起就不练靶子了。你就射这树上挂着的蜜饯儿。」
小遇有点崩溃,欲哭无泪地道:「蜜饯那么小怎么射啊?」
「靶上的红心未必有蜜饯大。」我不以为然。
小遇开始要放赖:「那是一回事吗?」 确实不是一回事,靶子是死的,每天练习一千次我就算闭上眼睛也能射中靶心。蜜饯小又被挂在树上,风一吹就是活得靶子,比靶心射起来成就感可高多了。可是我没说,我怕说出来小遇会再也不想练箭了。
「那你就射绳子。」我换了个自认为简单点的。
「绳子不是更难射?」小遇觉得自己快要被我逼疯了。
「这树上挂满了你最喜欢的东西,你记得要避开。」我说得风轻云淡,射不中比射中可简单多了。这是所有因素里最简单的了。
小遇哀号不止,干脆躺下开始在地上打滚撒泼:「我当然想避啊……啊啊啊……但是你挂得那些目标比蜜饯大多了,我怎么避啊……」
李遇是真要哭了。
我走过去蹲在小遇身边叹了一口气轻轻地说:「我以前都是把蜜饯吊在鸽子腿上射的。」所以我当时才能那么自信地问他,是射头还是翅膀。
蹲累了我就干脆坐在地上,「小遇,我的箭法和骑术那么好,并非全赖天赋。我也是付出了十二分努力的。抛开天赋不谈,光是我付出的那些努力就足以支撑我成为一个神射手。」
小遇听到这里不再撒泼,立马坐了起来,收起了胡闹,眼睛亮晶晶地看着我。
「可是我回了长安之后,就再也没有挽过弓、骑过马了。可当我再次挽起弓,我就觉得我又回到了我在玉门关的那些日子,仿佛我的弓从未离手过。不是因为我的天赋,而是我有一种信念,我觉得凭我千百次的练习我早已和我手中的箭融为一体,我相信我手中的箭就像相信我自己。我能射中,是因为我相信我能射中。」
我从来没有一次说过这么多话,所以讲完之后我悄悄地观察小遇的反应。他愣愣地看着我,眼中充满了崇拜与敬重。
「小风,」小遇认真地看着我郑重地说:「我明白了。」然后重新拿起弓继续练习。
这一次他表情坚毅,动作干净凌厉,每一次松弦都带着势如破竹的泰然。仿佛一瞬间成长了。
娘娘不知什么时候来到了我身后,静静站立。当我回头发现她时,她只是静静地冲我笑着,眼波温柔。我开心地朝她走去,她把手中的汤盅递给我,然后慈爱地摸了摸我的头,什么都没有说笑着离开了。
很快到了秋狝的日子,太子妃提议我们都去,太子欣然同意。最开心的当然是我和小遇。太子妃看着我的笑容里似乎带着几分默许,我高兴地扑到她怀里,打心底生出一丝感激。
皇帝秋狝,百官同行。搭好帐篷,安顿好一切之后,秋狝就开始了。皇帝身体不适,此次狩猎只做观礼,只有群臣跃跃欲试。只有小遇是被迫参加的。对于小遇的过度勤奋,连皇帝都有所耳闻,所以即使他年纪未到却也破例让他参加了。
小遇端坐在马上,担忧地看了我一眼。我冲他点点头,他才策马随众人而去。
女眷们都待在一起随皇帝端坐在高台上观礼,我静坐在娘娘身边,压下心中的雀跃强忍了一刻钟。才将手悄悄地覆上她的手背小声说:「娘娘,我想回帐篷里。」
太子妃温和地笑着拍了拍我的手嘱咐道:「要当心。」
我欢快地点点头,赶快回到了自己的帐篷里,换上一身骑装,趁守卫不经意的时候溜出了帐篷,牵着早就准备好的马,一溜烟地冲进围场里。
我答应过小遇,要帮他猎到最大的猎物献给太子和娘娘。
小遇在不远处焦急地等着我,虽然他这时已经猎到了几只野兔,但是野兔当然不算是大的猎物。
见到我策马而来,小遇的眼里都发光了。
「你可来了!」
「驾!」我没有停下,继续催马前进高声道,「走!我们去猎鹿!」
我说到做到,没过多久我就和小遇不费力地围猎到了一只赤麂。猎到赤麂之后,我就和小遇分开,他继续狩猎我回到了帐篷。
秋猎开始的第三天,他们在林中发现了黑熊踪迹。众人都跃跃欲试,纷纷在森林附近布上了陷阱。
要猎黑熊光靠箭矢可不行,所以在小遇带人布置陷阱的时候,我还准备了弩箭和长矛。当然为了安心猎熊,我和小遇还作了弊。我们派人放出假消息说黑熊出没在北面,当所有人都浩浩荡荡朝北面出发的时候,我和小遇带着几个自己人悄悄去了西边。
「小风!」小遇在马背上叫我,「你以前猎熊的时候遇到过危险吗?」在马背上,大家都不得不嘶吼着对话。
「没有!」我在风中喊着,确保声音不会被风和马蹄声吞没。
「我以前没有猎过熊!」我如实相告。当然没有,玉门关哪有熊。想到这一点,我有些许兴奋。
但当我回答完再去看小遇,发现他的脸都变得煞白了,不可思议地看着我。我被他盯得不明所以。抽空思考了一下才恍然大悟,原来他看我自信满满,以为是我经验丰富。却没想到我只是艺高人胆大,初生牛犊不畏虎。
「小遇,你别担心。」看着他惊悚的样子我有点心虚,只好安慰他,「我会保护你的!」我试图给他建立信心,但是小遇好像并没有因为我的承诺而感到些许安心。
他艰难地吞了下口水,除了相信我,别无选择。
我却笑意更甚,尽情享受着纵马的快乐。
7.
我们在附近搜寻了很久,终于在森林的边缘发现了一头黑熊。小遇和随从莽撞地搭弓,我「别」字还没来得及出口,「嗖嗖」几支箭就已经离弦射出空。
小遇和随从的弓不够硬,这样射出的箭最多能刺穿熊的皮毛却伤不到要害。黑熊被激怒,呼啸着朝众人袭来。众人打马散开,黑熊怒吼一声几匹没有上过战场的马匹惊啸扬蹄,骑术不精的家伙们率先落马。
「嗖嗖嗖」我拉开弓三箭齐发朝黑熊的咽喉射去,黑熊动作敏捷避开了要害,腾空而起怒啸着朝我袭来。我调转马头,机巧又惊险地躲过。
「把它引到陷阱那里!」我大喊着也策马朝陷阱附近奔去。其他人将熊围堵住让它只能朝一个方向奔去。暴怒的黑熊大掌拍地,草屑落叶都被震起,鸟雀四散而飞。我回过头就看到它张着血盆大口举着利爪低吼着朝我扑来,来不及拉弓,我只能举起弩箭朝它的眼睛射去。
大熊眼睛中箭这使它更加暴躁,狂吼着大掌朝我拍来,我只能优先保护脑袋背后中招,大熊这一掌几乎要拍碎我的肩膀,我招架不住整个人从马背上跌滚下来,在跌滚下来的同时抽出了马背上的长矛。
我右手举着长矛,左手握着弩箭,大熊龇牙咧嘴凶神恶煞地试探着朝我靠近,陷阱就在我身后不远处。
「嗖嗖嗖」小遇用尽力气将弓拉满,连发三箭射中了大熊的背,大熊立刻转移目标朝小遇扑去。小遇策马,引诱黑熊朝陷阱靠近。愤怒的黑熊奔跑起来的速度并不比马匹慢多少,小遇的马被拍倒,整个人被甩出数丈去,手中的弓也掉落在不远处。小遇疼得龇牙咧嘴,缓缓站起。
我看见这边的大熊也要直立起来,陷阱就在它身后!就是现在!
「小遇!接着!」我将手中的长矛抛给小遇,黑熊只有直立的时候才会露出它胸前的要害!
小遇接到长矛没有丝毫迟疑,手握长矛奋力跳起,拼尽全力「呀——啊——」大吼着朝着大熊心脏的位置刺去!长矛插入黑熊的身体,它吼叫着仰面朝身后的陷阱倒去。
「轰隆」一声巨响,黑熊落入陷阱里。所有人带着劫后余生的欢喜不可置信地大叫欢呼起来,兴奋极了!
小遇站在陷阱前整个人都带着释然后的轻松,他喘息未定嘴角还带着未*血迹,冲我「嘿嘿嘿」地傻笑起来。
我知道从这一刻开始,他再也不会因为别人而否定自己,我的小遇从此要真正成为一名少年郎了。
而我心满意足,事了拂衣去。人群很快就会都围过来。所有人都会知道,皇孙李遇,年十三,秋狝猎熊的事迹。这将会被史官写在史书上。在那之前,我回到了帐篷里,简单地处理了一下伤口,换上干净的衣服找太子妃去了。
黑熊无疑成了猎场上最大的猎物,陛下龙颜大悦大赞小遇:「真,乃吾之孙!」
晚上起篝火,宴群臣,为小遇举行庆功宴。太子妃得知之后眼睛瞪得大大的惊讶地看着我,不敢置信。我笑着躲进她怀里心里甜甜的,「娘娘,我们小遇真了不起,对吧?」
晚上陛下问小遇打算怎么处理他猎到的大家伙,黑熊还没有死,小遇的那一下,对黑熊来说力度还不足以致命。这个时候它被关在一个大铁笼子里,伤痕累累不停地呜咽着。
突然想到以前打猎,我总是和二哥分到一起,二哥并不热衷打猎,所以每次都是空手而归。因为二哥总说万物有灵,要心怀悲悯。他也是哥哥们中唯一一个在军中没有担任要职的。他是哥哥们中本领最好的一个,我骑射全都是他教的,而他却默默选择做了一名军医。我问四哥为什么,四哥只说:「医者仁心。」
我有些于心不忍,但我没说。娘娘却悄悄握紧了我的手。太子疑惑地看过来,我和娘娘相视一笑都不说话。
小遇站在台上抱拳一礼:「回皇爷爷,孙儿想把猎到的黑熊献给父王和母妃……」他稍稍直起腰,看向我眼角含笑带着感激,「……还有谢良娣。」
「哦?」皇帝没有多说什么只是问,「那太子和太子妃打算如何处置这头熊瞎子呢?」
太子看了太子妃一眼,征求她的意见,太子妃含笑起身略施一礼:「回父皇,昨夜儿媳在梦里有一奇遇,儿梦见一头黑熊口吐人言,向儿求饶。没想到今日遇儿就猎到了一头黑熊。君子见其生,不忍见其死,闻其声,不忍食其肉。又因着这个梦儿媳觉得,这或许正是此熊命不该绝,故,儿媳觉得不如就将此熊放生,也算功德一件。」
皇帝听完哈哈大笑。「好好好,」连叹了三声好,「飞熊入梦,这是好兆头啊!那就依太子妃之言。」
陛下高兴,群臣也自在,皆赞陛下圣明,山呼万岁。
从猎场回到长安刚好到了我的生辰,我又在生辰这天收到了玉门关的家书。我捧着信笑得无比灿烂,几乎可以想见哥哥们挤在一起七嘴八舌的样子。
太子妃见我笑得高兴,便好奇地问我:「小风儿,什么事这样开心?」
「是哥哥们的家书,大哥说我当姑姑了,大嫂生了一个小男孩儿。」
我凑过去献宝似的展开信,笑着说:「上面第一句就写着『展信佳,贺妹添侄之喜』。明明是他自己当爹,却第一句就来恭喜我,生怕我不给贺礼。」
「可我没记错的话,除了你二哥和五哥其他哥哥都已经婚配,你怎么就知道一定是你大哥添了儿子呢?」太子妃疑惑地问。
「娘娘你不知道,我哥哥多,但是他们三个月才能给我写一封信,每个人都有好多话要说。左一句右一句,能写好几个时辰。我第一次收到他们的家书时足足有一本书那么厚。所以后来他们就按顺序一人只写一句,捡重要的说了。」
我不爱说话,可是我的哥哥们都是话痨。哥哥们说因为我在东宫所以不能频繁地给我写太多信,怕招来非议,给我添麻烦。
「小风儿,今天是你的生辰,你有什么愿望吗?」太子妃看着我高兴的样子温柔地问。
「我希望大家都健健康康的,长命百岁!」
太子妃摇了摇头:「我是说你自己的愿望。」
「回玉门关!」我不假思索地脱口而出。
太子妃神色一愣,随即又柔柔地笑了起来摸了摸我的头,然后点点头道,「小风儿的愿望一定会实现的。」
我不明白太子妃的意思,只是在心里默默地想,真的会实现吗?
这时太子走了进来,见到我说:「正好,小风你在这儿,今天是你的生辰,这是我给你备的礼物。」说着交给我一个盒子。
我打开盒子一看,是一套文房四宝。我没记错的话,去年小遇生辰太子送得好像也是这个。
但是我还是很高兴,欢快地说:「正好!我去给哥哥们回信!」
8.
我回到自己的院子,把家书叠好放进盒子里和其他家书放在一起。刚磨好墨摊开纸。小遇就从外面翻墙进来了。他现在翻墙已经得心应手,不会再摔了。
他走到桌前,看着我桌上刚写了一行的信纸,疑惑地问:「为什么第一句是,日月山川河启?」
「日月山川河是哥哥们的名字,这样写比较方便。」我不好意思地摸摸头。我们兄妹之间没规矩惯了,所以信件也比较随意。
「日月山川河风?」
「日月山川,河风云雨。算命先生说父亲命中原本八个孩子的。」我垂下眸,想起了伤心事。
「大哥二哥三哥四哥五哥分别叫,伯日、仲月、叔山、季川、夏河。」
「日月山川,河风云雨。小风,你们家真会起名字。」小遇咋舌,由衷感叹。
「我们的名字都是娘亲起的。」我提笔一边继续往下写去,一边问,「这么晚了,小遇,什么事?」
「嗯?」小遇目光闪烁,表情也有些不自然,「没……没事!小风,你早点休息。我先走了!」说完扭头就跑,只是我桌上多了一件东西。
是一只奇怪的簪子,簪尾毛茸茸的是兔子尾巴做成的耳朵,眼睛的地方镶着两颗红色的宝石,做成了一只小兔子的模样。怪可爱的。
从猎场回来的两个月后,太子妃的梦应验了。太医说,娘娘已经有两个月的身孕了。我和太子高兴得简直要跳起来。因为之前的那个梦,皇帝也特别高兴,特意赏了很多东西。
只有小遇忧心忡忡,沉默不语。我知道他在担心什么,其实大家都很担心,只是都默契地不说出来。
太子妃这次孕吐得严重,几乎吃不下饭下不了床,我就去向太子殿下讨了几本佛教来抄,替太子妃祈福。
太子看着我叹了一口气,欲言又止:「小风……你……你在东宫过得开心吗?」
我捧着佛经有些懵懂:「开心呀。」
「我……我是说……我……」太子叹了一口气,「哎,算了,你去吧。」
我茫然地点点头,抄佛经去了。
太子妃这次*怀得很辛苦,几乎没怎么下床。太子常常背着太子妃骂还没出生的小家伙不孝顺。
次年端午,太子妃顺利生产,母子平安。陛下亲自赐名:望,字子牙。因为太子妃梦熊的缘故,陛下对这个孩子寄予了厚望。还说,等他到了可以入学的年纪就送进宫内,亲自教养。
与此同时,我收到了一封来自玉门关的奇怪的家书。大哥说担心我在东宫过得并不像我信中描述的那样好,所以要亲自回长安看看。要我在六月十五日设法出宫,到灵觉寺去见他。
大哥虽然有些鲁莽,但他毕竟是玉门关守将,无诏不得回京,他绝不可能擅离职守。所以我决定还是先给大哥回信问问清楚。可是我却一直没有收到大哥的回信,为了弄清楚究竟是怎么回事,我还是决定去趟灵觉寺一探究竟。
我去求太子妃,告诉她我想去城外的灵觉寺礼佛,为小皇孙祈福。太子妃没有阻拦。
于是,六月十五这天我轻车简从,悄悄从东宫出发了。灵觉寺地处偏僻,出了城大概二十里要经过一段山路。
谁知刚进山不久,我们就遇袭了。对方人数众多,我们寡不敌众。我手边没有弓,伤了的肩膀到现在也还没有恢复如初,神射手此时也只能是个手无缚鸡之力的柔弱女子。所以,我就被他们打晕带走了。
当我再次醒来时,已经不知自己身在哪里。他们绑了我的手脚,蒙住我的眼睛,又堵住了我的嘴巴。我不知道我昏迷了多久,也不知道现在是白天还是晚上,而且他们在我面前也很少交流,即使交流也是压低了声音窃窃私语。
我挣扎着坐起来,想引起他们的注意以便获得更多信息。可是并没有人搭理我。唯一确定的是,他们没有打算*我,反而好像是要带我去什么地方。
他们有车有马,听动静这一队至少有二十几个人。而且他们走的是官道,因为我听到路上有很多来来往往的车马声。想要二十几个人堂而皇之地走在官道上而不引起注意,最好的方法就是伪装成商队。
他们到底是什么人?要把我带到什么地方去?他们要干什么?大哥到底出了事?
不知过了多久,他们停下来休息。他们把我带下了马车,并且给我松了绑。我终于有机会睁开眼睛,却发现已经到了晚上,并且这里是荒郊野外。此刻夜色四合,黑暗像一个巨大的麻袋套下来,虽然他们生了火,也不过就是麻袋封口的缝隙里透过来的一丝光,比被蒙上眼睛好不了多少。
为首的人在我面前跪下,向我行了一个军礼。
「末将周然奉谢大将军之命,前来接您回府。」在他说话的同时,我一直在观察周围的其他人。
他们很谨慎,就算现在是休息时间也有人在周围放风。篝火旁只有一个人悠闲地坐在那里,周围人对他的态度很恭谨,看起来他才是这群人里真正的头目,只不过他乔装打扮,故意装作不显眼的样子。
四哥教过我,事出反常必有妖。
「大哥让你来接我?」
「是的。」
「为什么?」大哥在信里没有说过。
「将军遭人陷害,被人诬告说他意图谋反,不日就要被押解进京。将军担心您在长安会被牵连,所以才派属下来接您回府安顿。」
「大哥信里没说。」大哥要被押解进京,要安顿我,为什么不派没在军中任职的二哥哥来,反而派一个我不认识的副将来?
自称周然的副将从怀里掏出一张军令和一块符牌交给我。
「信件是由末将代笔的,不敢在信中明说是怕信件落到别人手里对将军不利。不过姑娘应该认识大将军的私章。」 我收到的那封信上确实不是大哥的笔迹,但却有大哥的私章,所以我才觉得奇怪。我打开军令上面也确实有大哥的官印。
「你先起来吧。」他闻言站起,我继续问,「你是大哥的副将,为什么我之前没有见过你?」
「末将是这两年才被调到将军身边任职的,您那时已经是太子良娣了,所以没有见过我。但是我见过您,有一次您跟将军一起巡视,弯弓射中了一只开口雁,还是末将去捡回来的。」
我倒确实和大哥一起巡视过,也确实曾射过一只开口雁。这人看来真是大哥的下属没错。
但是我没有说话只是静静地看着周围这些人。他们虽然都在巡逻却不是两两结队,他们松松散散且鬼鬼祟祟,而且除了这个自称周然的人之外都是胡人。
见我心有疑惑,周然继续解释道:「噢,他们是我雇的一支胡人商队,从长安回玉门关还要靠他们的掩护。那位……」他指着篝火旁的那名男子,「是他们的头领。」
听到周然的话那人才转过头来,朝我微微一笑点了点头算是打了招呼。
我留了个心眼,一边装作不经意地顺手把周然交给我的东西揣进怀里,一边继续问道:「其他哥哥们呢?还好吗?」
「哦,您别担心,其他将军暂时都被圈禁在府里,目前还没有危险。等您回府就能见到他们了。」
我点点头,他确实没有什么破绽。然后我沉默了一会儿,像是突然想起什么似的问道:「二哥的腿伤还好吗?」
周然却笑了起来:「姑娘记错了,谢军医没有腿伤。」
我点点头喃喃自语:「是我记错了。二哥确实没有腿伤,有腿伤的是三哥。」
周然放松下来:「等姑娘回到玉门关,就可以亲自去问将军了。」
9.
听了这话我顿时警惕起来,因为三哥也根本就没有腿伤!倒是养过一匹跟他上过战场前腿受伤的老马,此事全军皆知!
可是现在我已经被他们带出了长安,此处地处偏僻,想要逃走绝非易事。
为了不打草惊蛇也为了我不重新被绑起来,我只能不动声色地随他走到篝火旁,靠着一棵大树坐下来休息。周然和那个胡人头领交换了一个眼神,然后递给我一份水和干粮,我吃了几口饼又佯装喝了几口水,然后靠着大树闭眼休息。
过了一会儿,听到那个胡人头领问:「睡着了吗?」
然后我听到周然叫我:「姑娘?姑娘?」
我没有回应,我知道他们在水中下了蒙汗药。四哥告诉过我,不要吃陌生人的东西、喝陌生人的水,尤其是我现在知道他们有问题。周然又走到我跟前轻轻推了我两下,我仍然装睡。
但是他们仍然很谨慎,起身走到了稍远的地方小声交谈着。但是他们没想到,得益于我从小就蒙着眼睛练靶,所以锻炼得听力也异于常人。
我能听见他们的小声交谈。
「我们为什么不直接*了她?反而带着这么一个累赘?万一她识破我了怎么办?」
「*了她,只会更麻烦,蠢货!」听声音是个很年轻的人。
「可是东宫很快就会发现她失踪,很快就会找过来!到时候我们带着她只会更麻烦!」
他们争执起来,声音不自觉地拔高。
「所以我才纡尊降贵冒着风险也要亲自来办。无论如何都要把她活着带回西域,只有这样才能彻底离间中原皇帝与谢氏兄弟。」
「阿史那阿巴!你要知道,带着这个女人可能我们都无法活着回到西域!」叫周然的人显然很愤怒。
阿史那?突厥人?
「我们把她掳出来就是为了让中原皇帝相信,是谢氏兄弟有反心才派人暗中接走了他们唯一的妹妹。如果她死了,皇帝就会知道这事和谢家兄弟没关系,到时我们只会功亏一篑!」
「我们可以直接*了她,然后嫁祸给皇帝!照样可以离间他们!」
「蠢货,她是中原皇帝用来牵制谢氏兄弟的一个质子!再谢氏兄弟没有明确造反的情况下,皇帝怎么可能蠢到要*她?她失踪的消息很快就会传到谢氏兄弟那里,他们很快就会知道是我们掳走了她。到时候一定会想办法自证清白,一旦谢氏兄弟的陈情书送到中原皇帝手里,他们就都会明白这一切都是我们的设下的离间计!」
「她死了对我们一点好处都没有,只有她活着到了西域成了我们的质子,才能彻底动摇他们君臣之间的信任!就算他们都明知道这是我们的计谋,皇帝也会忍不住猜忌,一旦皇帝不再信任他们,到时候就算他们还是不肯归降,也迟早会被皇帝厌弃!」
「一旦玉门关没有了谢氏兄弟,那么我们突厥的大军就能顺利挥师南下,直取长安!」
三哥平素总是嫌我沉闷话少,那时我还觉得有些难过委屈。可是今天我听到这里,就觉得话少真是干大事必不可少的好处。
像这样的天大阴谋,如果不是他这么明白地讲给我听,我又怎么会知道这其中的利害关系?
这是突厥人的阴谋,我一定要想办法逃走,阻止他们。
天还未亮的时候,他们把我叫醒准备继续赶路。其他人在处理篝火车辙留下的痕迹,他们很小心,还特意查看了我有没有在靠着休息的大树上留下什么可疑的痕迹。我当然没有在树上留什么痕迹,就算留了也会被他们毁掉。
我只是自然而然地丢掉了未吃完的那半块
饼,没有人会去在意被随意丢在大树旁边的半块未吃完的饼。
一块饼有什么好留意的?
除非它曾被有蒙汗药的水浸湿过。只要有动物吃了那块饼,那就会是我给太子他们留下的线索。
我没有食物只能吃他们给我的东西,如果我不吃就会令他们起疑。他们又常在白天的时候在我的水里下药,让我白天睡觉晚上清醒。这样我就不会怀疑是他们给我下了药,只会觉得是自己睡颠倒了。
他们谨慎周密得令人不敢相信,怪不得他们会成为哥哥们的宿敌。
他们带我出了长安后就直奔黄河,他们打算走水路,水上一定还有他们的内应,并且水路快捷畅通,只要沿着黄河一路北上,要不了十日能回到突厥。
前面就要到黄河了,我有些担心太子殿下他们到底能不能及时赶来救我。我很紧张甚至还有点想吃汤饼。不是我爱吃,而是旁边刚好就有。我只能为自己再争一碗汤饼的时间。
「哎呀,汤饼!」我欢快地跑过去,坐下来,「伙计!来碗汤饼!」
周然已经很急躁了,不想再耽误时间:「姑娘,我们还要赶路。」
然而我只是无辜地看着他懵懂地问:「周将军吃了那么久的干粮,不会觉得腻吗?」
周然无奈地看向那个叫阿史那阿巴的人,那人只是随意地点点头,显得要比周然从容多了。
他大大咧咧地坐下,用他那碧蓝色的眼睛玩味的地看着我,轻浮又浪荡地笑着说:「就吃一碗汤饼吧,周然,一碗汤饼要不了几个钱,兄弟们也都饿了。」胡人的口音揶揄的语气让人很不喜。
我别开眼睛不看他,只是静静地等着汤饼。这么多人,这么多碗汤饼,总归能拖上一阵子的。
我的汤饼率先上桌,我没有客气自顾地吃起来。我吃得慢条斯理,菜也只吃掉叶子将菜梗留在桌上。
那个突厥人笑了:「女郎这要是生在突厥,怕是要吃苦头。」
我听出了他的讽刺但不以为意,突厥是游牧汗国,对于他们来说青菜是很珍惜的食物。
可我并不理他,只吃我的。他忽然另起一箸,将我碗中的青菜一根一根夹走。我大赧,面红耳赤。
吃完我们继续赶路,终于在黄河边上,被太子他们追上。
「快走!」那个突厥人抓住我就往船上跑,我甩开他,不愿再多走一步。
我看到了太子、太子妃还有小遇,他们端坐马背风尘仆仆。我从来不知道,原来太子妃也是会骑马的。
「小风!」李遇叫我。
我想甩开突厥人跑到太子那边去,可他奋力地拉住我想把我带到船上去,可是已经来不及了,其他人都已上船,只有我和他被太子带的人顷刻围住。
见我们被困,周然只好带人下船营救。周围立刻乱作一团,两伙人刀兵相见打得难舍难分。太子妃英姿飒爽,手中的红缨枪猎猎生风,已与周然交上了手。
我不知道,太子妃原是会耍枪的?原来那么温柔的太子妃也曾在马背上威风凛凛过,原来被这四方城困住的不只是我。
「娘娘。」我低声喃喃想朝她走去,那个突厥人死死拽住我,我被困在刀剑无眼的人群中,寸步难行。
激斗无益,周然已经想要撤退,可突厥人却不愿意放弃我。船已经开了,周然边打边退,撤到了船上。
「阿史那!快上船。」周然焦急地大喊,一不小心喊出了他的名字。
「女郎得罪了!」他举起手来想将我打晕带走。我哪里肯依推开他就跑,一来一回的拉搡成功让太子的人趁机围了上来。
「放开她,孤放你们走!」太子端坐在马背上,不怒自威。
阿史那把刀横在我的脖子上,躲在我身后冷笑道:「呵!我受谢将军重托要把他的妹妹带回去,如果不能完成这个承诺。我宁愿*了她然后自绝谢罪!也绝不会让她落到你们手里!」
10.
刀已经架在我的脖子上,但我一点都不慌。我觉得他有些蠢,都到了这种时候他还不忘往哥哥们身上泼脏水,当太子殿下是聋子吗?他姓阿史那,阿史那是突厥汗国的王姓,阿巴在突厥语中是熊的意思。
他名字的意思是蓝色眼睛的熊,他是突厥汗王的最小的儿子,只不过现在易了容,装成中年胡商的样子。幼时,我在玉门关外曾遥遥地见过他一次。
「阿史那哈只儿的左臂还疼吗? 」我冷冷地问,哈只儿是他的大哥。我小时候跟阿爹一起巡查遇到了他大哥打猎的队伍,起了冲突,情急之下我射伤了他的左臂。
只因那时两国尚且还算和睦,且我年幼没有伤到他的筋骨,他们自觉理亏又丢人,才没有追究下去。
「原来如此……」阿史那恍然大悟,「原来,你早就发现了我的身份,怪不得他们这么快就追上来了。」
阿史那阿巴笑着说:「那你猜,我跟他们,谁比较在意你的性命?」说着刀子又离我的脖颈近了一寸。
「别冲动!别伤着她!」太子让所有人停了下来,阿史那带着我退上船,站在船头上刀仍横在我的脖子上。可是我知道他根本不会*我,我不只是谢家的女儿,更是太子良娣,他现在身份已经暴露。如果*了我一定会惹怒陛下,这将会引得两国开战。
他之所以这么大费周章地前来绑我,很显然突厥汗国现在的情况不适合开战,至少是时机未到。
船很快向河心驶去,可我无论如何都不能落到他们手里。这时我看到了岸上的小遇,他带了弓。
「小遇!还记得我在你院子里的梧桐树上挂着什么吗?!」我大声喊了出来。
小遇闻言一愣,他当然会记得。我教过他的,如何避开自己的心爱之物射中目标。随即小遇毫不犹豫地搭起弓朝我瞄准,在阿史那阿巴还没有反应过来的时候,箭就已经离弦,直接射穿了他的手,与此同时立刻我推开他跳入水中,他手中的刀也登时落地。
一切发生得太快,船上的人根本来不及反应。这时太子的人呼啦一下往前冲,「快!抓住他们!」太子想把他们一网打尽。
阿史那见状只能开船窜逃,他们的人在对岸接应。
我会游泳,但现在是汛期黄河水位高,水流湍急,我拼命往岸上游去可很快就没了力气。他们还在追阿史那,阿史那是突厥王子,抓到他对朝廷有利。
「小风儿!」我听到太子妃在叫我,然后听到「扑通」一声,有人跳到了水里。
是太子妃救了我,太子妃救我用掉了半条命。她刚刚生产过,又入水救我,这一救让她缠绵病榻半年之久,连过年的宫宴都无法参加。
我才知道,原来小遇并不是她和太子的第一个孩子。她的第一个孩子是在马背上没有的……从此她便封了枪,放了马,再也不许人提起。可是她却为了我,重新拿起了枪,骑上了马。
我的娘娘,是这世上最好的娘娘。可是上天为何要这样待她?于是我烧了佛经,擦干眼泪。今后我不再求佛,我要自己保护她。
阿史那最后还是逃回了突厥,此后突厥那边就没了动静。也许有,但那些都是朝堂之上的事了,后宫里没有人谈起。太子偶尔会和太子妃探讨两句,更多的只是唉声叹气。
我知道,可能要打仗了。阿爹在世时就说过,我们与突厥注定要有一场恶战。所以,哥哥们才会在父母丧期也依然驻守在玉门关,不得回京。
太子妃常常望着远处的天空叹气说,我们实在是安逸得太久了,骨头都在歌舞升平中泡软了。
我终于明白了,不是没有人发觉突厥人的野心,而是现在的朝廷根本不想打仗,只是极力粉饰太平。
太子妃低头看着自己的双手,忧伤地说:「曾几何时,我的手上也是有茧的。」她目光哀伤,仿佛透过她那葱白无骨的双手,看到了她鲜衣怒马、恣意张扬的曾经。
后来合静姑姑告诉我,太子妃的母家也是满门忠烈,甚至太子妃也是上过战场的。
太子妃那时还未与太子定下婚约,十几岁就随父兄上了战场。那场战役带来了尉迟家光大的门楣,带来了娘娘的太子妃之位,也带走了娘娘的父兄。娘娘那时少年意气满腔热血,与太子成婚不过半载,过不了养尊处优、沉闷拘谨的生活,又不顾众人阻拦赶赴沙场,誓死捍卫家国。
那时,唯一支持她的人正是也同样年少的太子。后来,她就失去了与太子殿下的第一个孩子。但她依然不退。在营中短暂休养后,又提枪上马冲上了战场。最后,终于得胜而归。
可是她的身体实在是损伤太过,修养多年又小产一次,好不容易才有了李遇。也是从那之后,她再也没有碰过枪,骑过马。直到那次为了救我。
不是一味粉饰太平就可以真正安稳的。
三年后,突厥联和西域各部举兵来犯,直取雁门关。突厥蛰伏了十几年,而我们安逸得太久。突厥大军势如破竹,我军节节败退,一时间人心动荡,举国哗然。
朝廷已老,近年来陛下一直求医问药,晚年的病痛大大消磨了他的精力,早已没了年轻时的雄心壮志,一味求和,甚至要割让燕云九州。奈何朝中阻力太大,求和派与主战派胶着不下。太子殿下终日乾乾,愁容紧锁,忧心忡忡,鬓间都已生了华发。
现在大概是议和派占了上风。可是不行,没有人愿意割让燕云九州。连我都知道燕云十六州是我朝的固国长城,割让燕云九州只会喂大西域各国的胃口。
这几日,太子妃一直都在院中擦枪。擦得那杆红缨枪的枪头锃亮锃亮的。太子一进院子,就被锃亮的枪头晃了眼睛。
但他什么也没说,只是轻轻一声叹息。
娘娘什么也没说,可是太子殿下已经知道了她的立场。
11.
没过几日,朝中就变了风气。朝臣纷纷请战,痛斥三军舌战群儒,死谏请战,一时间人心激荡,斗志昂扬。
可是太子妃仍然面无喜色,只是每日在院中练枪,练满三个时辰。夫妻本是同心,太子殿下常常看着太子妃练枪的飒爽身影,怔怔地发愣,神情凄哀简直要流下泪来。
几日后,陛下终于下令北伐,并命太子亲征。不出所料,太子妃也请命同去,铿锵有力无人能拦。
我看着她穿上战甲,跨上战马,笑得恣意张扬,我从没有见过太子妃这样笑过。她从前都是柔柔地笑,笑得眉眼弯弯,温和而宽厚。却从未见过她笑得这样畅快,这样耀眼。
这样的娘娘可真好看。
「娘娘。」我上前握住她的手。
她温柔却有力地回握:「小风儿,别担心。我会打个漂亮的胜仗回来,风风光光地送你离开东宫。」
「娘娘,我想和你一起去。」就算不能上阵*敌,能替娘娘挡下刀枪也是好的。
娘娘温柔地出手擦掉我脸上的泪:「傻小风,都已经是大姑娘了,还是这么爱哭。要是你也走了,谁来帮我照顾小遇和望儿呢?」
我却哭得更厉害,「娘娘……」
「别担心,我答应你,一定会活着回来的。你要相信我。」她看向远方目光深远,像是忆起了往事,「娘娘我啊,曾经也是无数次从刀枪箭雨中活下来的。」
我站在马下看着太子妃与太子,牵起他们的手握在一起,是祈祷也是托付:「殿下、娘娘,雁门路远,同去同归。」
我远没有娘娘那般勇敢坚毅,此生也不可能上阵*敌。我空有射箭的本领,却从没有什么在我的箭下丧生过。如果周然真的曾替我捡过开口雁,就会知道我射雁的那只箭是根本没有箭镞的。
我喜欢骑马射箭是因为我除了骑马射箭之外什么也做不好。所以就算他们都叫我神射手,可是每次打猎我还总是空手而归。手握利刃,心却宽仁,见其生,不忍见其死。
我生于盛世,长于盛世,又是家中幼女,父母溺爱,兄长偏疼。从来没有上过战场,见过战争。我只能射场上的靶心、鸽子腿上的蜜饯。既软弱,又无能。
所以我只能看着娘娘马背上的身影逐渐远去,什么都做不了。
「小风,守好东宫,等我们回来。」太子看着我嘱咐道。
我泪痕未干地点点头,小遇站在我身侧,悄悄握住我的手。
我看着他们远去的背影,忽然想到我刚嫁进东宫的时候,也是这样看着他们并肩离开的。
那时我穿着嫁衣,手持喜扇端坐在辇轿里,五哥为我送嫁。我怀着忐忑与新嫁娘羞怯地坐在新房里,等着我未来的夫婿取下我的喜扇,同我共饮合卺酒。
我紧张又不安,我的夫婿他是太子,是天底下顶尊贵的人,而且他已经有了太子妃,且伉俪情深。他会不会喜欢我?或者只是短暂地喜欢一下我?他若是不喜欢我了,或者从来都不喜欢我,那我该怎么在宫里活下去?我会不会像诗人说得那样斜倚熏笼坐到明,然后像春天的花儿一样默默老去,成为用来装饰似海深宫的一个物件儿。
想到我那时惴惴不安的心情,我释怀地笑了。还好还好,还好殿下与娘娘确实鹣鲽情深,还好娘娘确实是很和善的人,也还好他们真的把我当家人。现在这样也很好,至少比我当初预想的好。
因为……我遇到了世上最好的太子和娘娘。
小遇见我突然笑了,疑惑地问我笑什么,我说我想到我嫁进东宫的那天,也是这样看着太子和太子妃离开的,那时候在我身边的也是你。
「小风,别担心。我会一直在你身边的。」小遇看着我,笑着漫不经心地说。
我这才认真地看向他,时间过得可真快呀。小遇已经悄悄长得比我高一个头了。他身形英秀瘦削,五官硬朗举止不俗,眉宇却暗含柔情神肖其母。想起我初见他时,他还是个半大孩童,如今想来已经恍若隔世。
我这才惊觉,我入东宫已经五载有余,小遇也已经长成了少年之姿。
我从乳母怀里抱过望儿,含笑看着他,有种吾家有儿初长成的欣慰:「小遇长大了,可以娶亲了。」 说着往东宫走去。
小遇追上我还像小时候那样粘腻在我身边,「我才不要娶亲。」
「我像你这么大时,都已经嫁进东宫了。」
「那我也不要娶妻。国尚未定,何以为家?」我们并肩走在回东宫的甬道上,影子被日光拉得很长。
「何况,我有小风就够了……」徐来的清风吹散了小遇的呢喃。
我似听清,又似未听清。
作为皇长孙,太子不在朝中,小遇现在已经可以上朝听政了。我密切关注着西北战事,每日都盼着太子妃的来信。除了祈祷,大部分时间我什么都做不了。
忽然有一日,小遇回来的特别晚。我都将望儿哄睡下了,小遇还未回来。我便到宫门口去等他,等了很久才看到小遇远远地走来。
他垂头丧气,我迎上去柔声问他怎么了。
他像小时候一样扑到我怀里,闷声道:「皇爷爷有意给我赐婚。」
「这怎么行!」我惊呼出声。
小遇眼睛一亮:「你也觉得不行?」
「当然不行。」我肯定道,「你的亲事是东宫的大事,太子与娘娘都未在京中,陛下怎能专权独断不考虑太子与娘娘的意见?」
小遇眼中的光瞬间暗淡下去,叹了一口气越过我,回自己房里去。
我看着他的背影,有几分说不出的惆怅。我的小遇怎么就突然长大了呢?如果一切还都像从前一样,该多好啊。
当夜,小遇的院子里又响起了「嗖嗖」的箭矢声,彻夜不休。我才发现他是真的长大了,现在已经能拉开我都举不起、拉不开的弓了。
而我在自己的院中,倚门看着自己的双手,想起太子妃的那句,在歌舞升平中泡软了骨头。
我悲哀地发现,好像确实已经泡软了骨头。
与突厥的战事比想象中更久,好在太子妃久经沙场用兵如神,边关屡有捷报传来。可是天子迟暮,大喜过望竟昏厥过去,好在诊疗及时,暂时性命无忧。
当夜,小遇差人回东宫告诉我,他今夜不回东宫要我不必等他。也是,他作为皇长孙理应留在宫中侍疾。
皇帝的身体一天天好转起来,而他好转之后的第一件事就是操心小遇的婚事。小遇说,皇帝已经给远在边关的太子和娘娘发了密函,只等问过他们的意思就可以操办起来。
太子和娘娘并没有擅自做主,来信过问小遇的意思并嘱托我留心京中适龄贵女的品貌。
当我捧着信找到小遇,旁敲侧击地问他可有心仪的京中贵女时,他脸上的欣喜瞬间变得不耐烦了。他一把夺过我手里的信,把我推出门去。
我站在门外,看着紧闭的房门。有些意外,这还是这多年来小遇头一次冲我发脾气。一时间,我竟有些手足无措。
后来不知他给太子与太子妃的回信里说了什么,一连几个月,都没有再听到陛下再提过他的婚事。
12.
晦朔更替,很快来到了年关。朔风席卷,雪满长安。这是我与小遇的第一个新年,望儿熬不住早早被奶娘带下去睡了。
我们坐在东宫的花厅里,看着门外的鹅毛大雪,小遇问我:「小风,你有什么新年愿望吗?」
我说:「希望太子和娘娘平安,早日得胜归来。」
「如果只能有一个愿望呢?」小遇追问。
我沉思片刻还是说:「希望太子和娘娘平安归来。」 如果只能有一个愿望,那么早日可以不要,得胜也可以不要,只要平安归来就好。
小遇几不可闻地叹了一口气,我隐隐有些心疼。小遇长大了,似乎心事也重了起来,不像小时候快乐了。
「你呢?你有什么愿望吗?」看着他眉宇间的愁容,我忧心地问。
「我只愿,我终日悬念之人,同样将我悬念。」小遇看着我,眸子幽深仿佛可以吞噬亿万星辰。
我心里「咯噔」一下,仿佛有什么东西大事不妙了。
然而我只是笑着,像小时候一样去摸他的头然而这次他却躲开了。我讪讪缩回手,脸上的笑意却继续维持着:「小遇牵挂的人,也会同样牵挂小遇的。无论,我们小遇……」
「那你呢?你牵挂我吗?」我的话被小遇打断。
看着小遇急切而热烈的目光,我不自在地笑了一笑:「自然牵挂的。」
小遇闻言才展颜开怀一笑,我又接着说:「无论,我们小遇记挂着谁家的贵女,我相信,对方也一定同样牵挂着我们小遇。皇后娘娘选的贵女里……」
小遇的笑容瞬间僵在脸上,我话还没说完,他就拂袖离开了。我暗中恼恨自己的僭越,我只是一个小小良娣,而小遇是皇帝长孙,是将来的太子、未来的皇帝,他的婚事岂容我去置喙?无论将来小遇迎娶谁家贵女,都不该与我有什么干系。
出了正月,小遇的婚事定下来了,是皇后娘娘母家侄儿的幺女,今年刚满十四,只等十五及笄便可以举行婚礼。陛下已经事前通知了太子与太子妃,没等太子那边回信就已经由皇后娘娘下了指婚懿旨。太子与娘娘就算事先想问问小遇的意思,此刻也已经显得太迟了。
不过好在听说那个小女娃品貌双绝,淑慎孝悌,小小年纪在京城贵女中就颇有才名,可堪良配。
本该人逢喜事精神爽,可是晚间小遇回到东宫却是一副失魂落魄的模样,据说是因为他办错了差事顶撞了陛下,于是被罚在御书房外跪了三个时辰。至于是什么差事,陛下却不许人过问。
看着他黑着脸一瘸一拐地回到东宫,我的心都要揪在一起了。赶忙上前扶住他,忍不住念叨:「你初入朝中,有什么差事办得不到的地方,低头给陛下认个错也就是了。何必跟他顶撞,自找苦头?」
小遇冷然看着我,半晌又无可奈何地叹了口气:「我哪有什么差事做得不好。皇爷爷罚我是因为我拒绝他给我安排的婚事。」
怪不得陛下不让人过问,如果旁人知道小遇为了不娶王家贵女在御书房外跪满了三个时辰,那人家小姑娘的脸面还要不要?王家的脸面还要不要?皇后娘娘的脸面放到哪儿?
我扶着他慢慢朝东宫走去:「你不喜欢王家小女?」可是话到嘴边,我还是只问了这一句。
「不喜欢。」小遇闷声闷气。
我叹了一口气,「你不喜欢王家小女,那可是因为有了心仪之人?」
「嗯。」小遇闷声应道。
「你若有了心仪之人就该早早禀明了父母,早早央人去求娶,换了庚帖定下亲事,也不至于陷入这两难境地。」
小遇深呼一口气半晌才开口道:「我与我那心仪之人,身份悬殊,恐不被世人容许。况且,我还未与她表明心迹,不知她,是否……是否……同样倾心于我。」小遇说着便乱了呼吸红了耳朵,我忍不住「扑哧」笑出声来。
「没想到我们小遇也有局促的时候。」
「你还笑!」小遇瞪了我一眼随即又哭丧着脸,无奈又无助地说,「我都快要烦死了。」
「好了好了,王家小女你都没见过,怎知自己不喜欢呢?如今你俩婚事已成定局,往后不论何时别人提起,都会默认你们已是一体。」
「难道就真的没有别的办法了吗?我就不能求求皇爷爷和皇奶奶让他们收回成命吗?」小遇开始无理取闹地向我撒泼。
「陛下和皇后娘娘是你的亲爷爷奶奶,他们不会害你。他们为你选的妻子那必定是这世上顶好的女子。」我劝着小遇,既然事情已成局,倒不如索性认命。
「可我不想要!在我心里世上顶好的女子只有一个,不是王家小女。」不是王家小女,必定是他心仪之人了。
「那你可以向你心仪之人表明心意,若她同样心悦与你,一同纳入东宫也不是不可以。」若她们也能像我和娘娘一样相处,倒也不成困扰。
「我刚刚已经说了,我与她身份悬殊……如何表明心意……」小遇低头踢开一颗路上的石子闷声道。
我有些生气,小遇小小年纪不知从哪里学来的风气:「小遇!没想到你竟如此看重门第!如若门第于你这般要紧,那么王家女正是你最好的良配!」
我甩开他的手不管他,自顾地走。
「我哪有看重门第!我……我……」小遇显得手忙脚乱十分委屈。
他追上我,拉着我的衣袖可怜兮兮地说:「我一点也不看重门第!我也根本不想把别的什么人纳入东宫。从头到尾,我想要的从来都只有她自己。」小遇定定地看着我眼角泛红,看样这次确实是动了情。
「你既不看中门第,就去表明心意。如果你们真的两情相悦,你就再去求圣命求娶。如果只是你一厢情愿,那不妨就回头看看王家小女。」我只好继续给他出主意。
「我若是能够表明心意,就不会有今日之苦恼了。」小遇幽怨地看着我,甚至还翻了个白眼。
「小遇,君子坦荡荡,小人长戚戚。世人皆有所偏爱,你不喜王家女另有心上人并不是什么难以启齿之事。可你错就错在,心悦他人却不言明,不去争取。反而因此白白拖累了王家小女,如今你们已经定下婚约,若再要抗旨悔婚。你将人家女儿的清白名声置于何地?」我看着小遇语重心长。
这个世道女子生存本就不易,一切种种全都仰赖父兄夫婿,从小就被圈在深闺娇养,禁锢着长大,毫无谋生能力,若再惹夫婿不喜,那她们又该仰仗何人?哪里又还有这些文弱女子的容身之地?
二哥也说过正因为这世道禁锢女子,所以百姓才会重男轻女。
「小风,你别说了。这一切都是我的错,我不该肖想不属于我的东西,所以才会有苦难言,所以才会落得如此境地。她于我而言,是水中月,是镜中花,是我万万不该觊觎之人!说到底,这一切都是我咎由自取。」小遇十分难过甚至眼里含着泪。
我心疼地摸摸他的头,原来这世道同样也禁锢着男子。
「小遇,别难过。若你真的不想娶王家女,等太子和娘娘凯旋,再请他们为你做主,看看事情是否还有转圜的余地。」世人皆有偏爱,我也没有例外,我就是看不得我们小遇受半点委屈。
小遇钻进我的怀里委委屈屈:「小风……」
13.
我搂着着他,轻轻拍着他的背。像小时候那样安慰着他。不过忽然想起一桩事。
「你是何时有了心仪的女子?为何我从来不知?」
小遇忽然红了脸,却佯装理直气壮地嘴硬:「你现在终日都在围着望儿转,哪里还顾得上我?」
「我真羡慕那小子。他就可以肆无忌惮地缠着你。」
我哑然失笑:「你这么大了还和望儿争宠啊?」
「小风,如果有一天我变成了一个寡廉鲜耻、大逆不道之人。你还会像现在这样陪在我身边吗?」
「我们小遇不会。」我坚定地说,「我们小遇,如冰壶秋月,莹彻无瑕,是堂堂正正的人。」
「我不是!」小遇突然大声哭了出来,「我有最龌龊的心思,最不该有的妄想!小风,你不懂,你不懂我有多恶心,多下贱!」
小遇哭得很伤心,仿佛他真的做了什么大逆不道要令世人唾弃之事,看得我心都碎了。
「小遇……小遇……」看着他伤心的样子,我手足无措。
从那天开始,小遇便似有意无意地躲着我。对于和王家小女婚事也不再排斥,甚至在王家小女入宫拜见皇后的时候,他偶尔也会去皇后宫里坐一坐。
只不过,我能感觉到,小遇好像越来越不快乐了。
时光如流水,转眼间与突厥的战争已经打了两年之久,上个月边关传来捷报说太子与太子妃已经率领众将收复了漠北。举国上下群情激奋,都在盼着太子和太子妃凯旋。
永宁七年,秋。突厥战败退回祁连山外,我军大胜而归。唯一的遗憾就是太子,在最后一场战役中为救太子妃被突厥大将怯得所伤,重伤不治,薨。
陛下悲恸欲绝,辍朝十日,一病不起。病榻之上依祖制下旨立嫡长孙李遇为皇太孙,授册宝,令监国。
太子薨逝,太子妃也好像丢了半条命,终日枯坐殿内失魂落魄。这一仗打赢了,但却没有人开心……
我想起二哥说过的,在战争里没有人能真正赢得胜利。
我看着这一切,仿佛都好像一场梦一样,我多希望梦醒之后太子就能平安无事,娘娘不会终日失魂,小遇不会愁容满面,我也不会心痛难当。一切都会和从前一样。
可我什么都做不了,我只能看着娘娘一日一日地消沉下去。鲜花、美酒、华服新衣,珠宝、美食、望儿和小遇,都没能让娘娘振作起来。娘娘仿佛不会笑了,只是看着我做得这一切默默掉眼泪。
太子妃病了,病得很严重。病得我不敢提及太子,不敢询问太子战死的详情。我只能背着太子妃偷偷地哭,我只能默默地期望着娘娘能慢慢从太子战死的悲伤中走出来。
太子妃时而清醒,时而糊涂,有时会突然从愣怔中回过神来问我:「太子什么时候回来?」或者在吃饭的时候不经意说出「等等太子」之类的胡话。她总以为太子还在,她不记得她曾经上过战场,*过敌人。她常常以为,现在是我刚入东宫不久她失去女儿的那个时候。
我想到她出征前意气风发的笑容,忍不住痛哭起来。
同年冬月二十六,皇帝驾崩,皇太孙李遇继位,尊祖母王皇后为太皇太后、生母尉迟氏为太后、封幼弟李望为恭亲王。我时年二十二岁成了史上最年轻的太妃。
我独居在承庆宫,只不过大部分时间都待在娘娘的甘露殿里。娘娘的身边离不了人,旁人守着我总是不大放心。
可就算是我日日精心照料,娘娘的身体还是肉眼可见地衰败下去。
这日,我熬了汤药给娘娘端去,无意听见娘娘与小遇交谈。
娘娘说:「小遇,我的身体一天不若一日,应该已经时日无多了。我要交代你几句,望儿有恭王爵位,又是你唯一的弟弟,他的将来我并不担心。我唯一放心不下的就是小风儿。小风儿豆蔻之年就被先帝折了翅膀、当作质子拘在东宫里,空抛韶华虚度光阴。她根本没有做过一日真正的太子良娣,在我和你父亲的眼里,她更像是我们的养女。」
「我希望,等我死后,你就放她出宫去。宫外的天地广阔,她会生活得更自在更快活。」
小遇坐在榻前静静地听着,听到这里忽然撩袍跪地。他挺直脊背,铿锵有力地说了一句:「我不!」一向孝顺的小遇这次竟然忤逆了病中的母亲。
太子妃剧烈地咳了起来:「小遇!小风儿从小看着你长大!她怎样待你,不用我多说什么,你自己清楚。我不说,不代表我不知道,你骑马射箭是她手把手教你的!你十三岁猎熊得先帝赞赏,也是因为小风儿背地助你!从小到大,有哪一次你闯了祸受了罚,不是小风儿替你求情,为你善后?」
「小风儿待你比起我这个母亲来也是不遑多让!如今你做了皇帝,却还要学先帝将她拘在宫里给你当用来牵制谢氏的工具吗?」
「母后!诚如您所言,小风于我,亦师亦友亦知己。我与她总角之交,两小无嫌猜。怎么可能把她当作牵制谢氏兄弟的工具。我不放小风出宫,是因为她于我而言太过要紧。小风,她是我的半条命!没有了她,儿臣实在不知该如何在这寂寂深宫里当好这个皇帝!」小遇的话里竟带着难掩的寂寞与悲哀,让人忍不住难受。
我端着药,在殿外站了很久直到药凉了,也没有勇气踏进去。良久之后小遇从殿内走出来,他没有看我,越过我而去。神情冷漠,让我觉得仿佛刚才在殿前情绪激昂说着我是他的半条命的人,不是他自己。
次年三月,新帝不堪群臣谏言,依太皇太后懿旨立王家女为后,迎入宫内入主中宫。
封后大典浩浩荡荡到了深夜才全部结束,我在承庆宫,正准备叫人锁了宫门入睡。小遇却喝得酩酊大醉敲门进来。
新帝醉得狼狈,抱着我就不肯撒手。我尴尬地要宫人去煮醒酒汤,并劝小遇回太极殿安寝。
小遇抱着我在我怀里摇晃着脑袋:「我不回去!我就想……就想待在这里!」
我推开小遇试图在他眼里找到一丝清明的痕迹,但他确实醉得厉害,眼角猩红,眼中全是迷茫的水汽。
「小遇,你醉了!今日是你的大婚,你应该在皇后那里。」我温言劝导。
「我不要!」小遇像个孩子似的嘟囔道,「我是……皇帝!我……想在哪里……就在哪里!」他拿着架子挥着袖子都快要站立不稳了。
我连忙扶住他,接过宫人送来的醒酒汤,喂他喝下去,又把他放在榻上躺好,我在旁边守着,想等他醒就酒就立刻央他回皇后那里去。
小遇大约睡了一个时辰,醒来之后眼里带着不亚于我刚刚见到他时的讶异。他红着耳朵尖,半晌才蹦出一句:「朕酒后无状,失态了。还请太妃原谅。」
我浅笑地看着他就像看到了他小时候犯错的样子,柔声道了一句:「皇帝醒了,就回太极殿去吧。」
小遇风一样的逃出门去,看着他窘迫的样子我哑然失笑。
可是次日,还是听说皇帝并没有回太极宫去,而是在御书房处理了一夜的朝事。超过三名年过花甲的一品大员,被小遇半夜折腾起来陪着他熬了一宿,商议漠北收复之后的诸项事宜,天微亮才让他们回去。可怜那些老骨头一把年纪一边打着哈欠,还要一边考虑怎样在御前打哈欠才不算殿前失仪。
这件事后来被史官在史书里记了一笔,据说是为了夸赞小遇是个勤政为民的好皇帝。
14.
我已经见过了王小皇后,在她给娘娘请安的时候。小皇后十五六的年纪,水灵灵的跟小葱一样,性情温柔举止得体,笑起来一脸羞涩,两对梨涡惹人心生爱意。
小姑娘说起话来柔声细语,她鲜活、年轻,有着蓬勃的生命力,任谁见了都喜欢,除了小遇。娘娘对这个儿媳很满意,我也是。
可是小遇却从未宿在过皇后宫里,帝后不合的传言不胫而走甚嚣尘上。太皇太后要小遇选秀,他也不肯。群臣谏请皇帝纳妃,他也不理。
众人为了帝王家事操碎了心,小遇却只埋头处理朝事,他总有忙不完的朝事。
日子就这么一日一日地过下去,就这么一直到了娘娘油尽灯枯之时。在娘娘最后的日子里,我们都尽力陪着她,只恐如今见她的每一面都有可能是最后一面。
这一日终于还是来了,娘娘已经连汤药都咽不下去。
我伏在娘娘的床前扑簌簌地掉眼泪,「娘娘……娘娘……」
娘娘虚弱地抬手去擦我的眼泪,「小风儿别哭,哭了就不美了……」
「娘娘……娘娘,不要丢下小风儿一个……」我心痛难当,哽咽不止,哭得快要说不出话来。
娘娘艰难地叹了一口气,仿佛连每一次的呼吸都痛苦难当。
娘娘目光空洞地看着远方,像是回忆起了往事,「我这一生已经很好,很长了……我上过战场,做过太后。与殿下一世情深,还有小遇和望儿。唯一的遗憾……就是……就是没能有个女儿,可是……可是,小风,我有你……我不遗憾。很圆满,很知足了……」
「娘娘……」我哽咽着,不知道该说什么,千万句话堵在喉头,却一句都不想说。好像离别的话只要不说,娘娘就不会死。
「小风儿……只是苦了你了,你本该在天高海阔里过最自在的人生……我和殿下……」娘娘急促地喘息着,「原本是……是打算,送你出宫的。可惜……阴差阳错……一直没有找到合适的时机……」
「小风儿……我的小风儿……」
她吃力地伸出手来摸我的脸,我连忙捧着她的手把脸放在她的手心,眼泪打湿她的掌心。
她看着旁边已经哭不出声的小遇喃喃地说:「小遇,我好像看见你父亲了……」
说完这一句娘娘的手猛然失去了力气,她的生命瞬间被抽离,像断线的风筝倏然没了踪迹,但是脸上却还带着微笑,我相信她在最后一刻是真的见到了殿下。
「娘娘!」
「母亲!」
甘露殿中,众人哀哭不止,久久不息。
长平元年,肃慈皇太后,薨。葬于西陵,与肃宗帝同陵寝。
娘娘大敛之后,年轻的帝王伏在我的膝头痛哭了许久。我轻轻拍着他的背,说不出一句安慰的话。因为我们此刻承受的是真正的切肤之痛,无以言表,没有经历过的人根本无法体会。
娘娘死后,这宫中显得更加冷清。这里的每一块砖、每一片瓦、每一个人,都变得格外恐怖、格外冰冷,这里每一天每一夜都显得格外漫长、格外寂静,这里的一切都令人难以忍受,连空气都令人窒息。我丧失了笑容,终日待在承庆宫,足不出户。
小遇常常会来看我,他成了一名真正的帝王,勤政爱民,克己复礼。殿下和娘娘给他留下了另一个盛世,只等他去开启。只是我越来越看不透他的情绪,有时他只是静静地看着我什么也不说就转身离去,有时只是与我寒暄几句问候一下我的身体。更多的时候,他是在喝醉之后过来。他会抱着我哭,抱着我笑,与我回忆起还在东宫的那些时光。他会说他很累,很痛苦。他会说朝堂之上那些恼人的朝事,也会提到那个他醉酒之后也不敢提及、不能说出口的隐晦的喜欢。
可是我们都不快乐。
这深宫像一只巨大的猛兽,张着金碧辉煌、美轮美奂的妖冶大口,只等你一旦陷进去就吞去你所有的欢快与欣喜。吃干抹净之后,再继续装扮着诱惑更多的人前赴后继地踏进去。
我死在失去娘娘的第二年,春。
那年端午,小遇去太庙祭祖,我正在与望儿庆祝他的生辰。我为他煮了一碗长寿面,看着他吃完,告诉他可以许一个心愿。他刚要开口,我便捂住了他的嘴。
我哽咽地嘱咐他:「愿望,说出来就不灵了。」他看着我,不明白我为何哭泣,只是懵懂地点了点头。
忽然太皇太后亲自驾临承庆宫,她让人带走了望儿,要单独与我聊聊。我很少见到这位威严的太皇太后,即使是我还在当良娣的时候。落座之后,她便开口。
「谢氏,有人告你荧惑皇帝,你可知罪?」
我不明所以,如实回道:「妾身不知。」
「陛下年幼,无心后宫,却对你这位庶母格外上心。哀家不管陛下对你存了什么心思,可是谢氏,你莫要忘了自己的身份!你是我儿的良娣!是陛下的庶母!」太皇太后怒极,如怒目金刚般瞪着我。
「我不管,你与我儿是不是真正的夫妻。我也不管你对陛下是什么心意。可是谢氏,陛下在大婚之夜来到你的宫里,每入后宫也总是来你宫里,视太极殿的皇后如无物。如若说,他只是不喜欢我王家女也情有可原。可他现在是既不肯纳四妃,又不肯宠幸宫女。倒与你这年轻的庶母来往甚密!外面早已是议论纷纷,流言四起。」
「谢氏!我倒问你,这秽乱宫廷的罪名,你担不担当得起?」
听完这番话,我犹如五雷轰顶,遍体生寒。原来我与小遇之间的亲厚,在旁人眼里竟是如此污浊腌臜……
「帝后大婚近两载,却一直未行夫妻之礼。皇后终日郁郁,惴惴难安。朝臣惶恐,却也不敢揣摩圣意。谢氏,你可知帝后不合,于皇氏无益,于朝堂无益,于家国更是无益?」
「所以不管实情如何,谢氏!于公于私,我都再容不下你!」
我心如死灰,面如黄土。太皇太后给了我一瓶药和一壶酒,看着我喝下去。
临走时只留下了一句:「哀家不希望,皇帝知道我来过。」我心里觉得可笑,知道又如何?您是他的亲奶奶,正因如此,您才能如此有恃无恐大摇大摆地让我去死,不是吗?
我躺在地上,看着头顶的承庆宫匾额,突然觉得我这一生太短暂,太凄凉。我本是玉门关外无拘无束的风、自由自在的鹰,却被一段荒唐的姻缘困在皇城一生。没有人针对我,没有人陷害我,深宫里的那些阴谋诡计我也通通都没机会见识过,我从开始的谨小慎微,到后来的安分守己,没有逾矩没有僭越,也得到了很多的爱,可为何最后还是落得如此结局?
我很难过,可我却哭不出来,我要死了,可却不想死在这里。我吐着血爬起来,漫无目的不知道要去哪里。
最后我竟然像游魂一样回到了东宫,如老马识途,如落叶归根,可这里不是我的途,不是我的根,只是玉门关太远,只是我习惯了这里。我在东宫里转了一圈,来到了湖心亭,小遇的藏宝洞。里面陈设如常,和多年前没什么两样,只是多了一些东西。入洞就能看见岩洞里靠着一根长矛,边上挂着一张硬弓。桌上多了一个木盒,上面落满了灰尘,显然已经很久没有人来过这里了。
我打开盒子,里面有一颗石子、一把戒尺、一根蓝黑色的羽毛,我把我的绝笔信放进去,很短只有一句话:「若逢春风细雨,便是我来看你。」
我要死了,我想起我十五岁及笄的时候,所有的哥哥都看我,围着我说吉祥语。大哥说,风儿多福多寿。二哥说,风儿喜乐平安。三哥说,风儿一生顺遂。四哥说,风儿自在无忧。五哥说,风儿长命百岁。
可是到头来,最后我就死在了这里,死在了小遇的藏宝洞里。
我有一个愿望,在那个愿望里我化成一阵风,变成一只鹰又回到了玉门关,翱翔在一望无际的天地里。在那个愿望里,所有人都有一个好的结局。
完。
番外篇:李望
一直照顾我、抚养我长大的谢娘娘死了,我很难过地哭了好几日。谢娘娘虽然不是我的娘亲,但在我的心里,她与我的亲生娘亲没有什么两样。是她教我吃饭写字,是她为我缝制新衣。我跌倒的时候、害怕的时候,是她把我抱在怀里。
哥哥也很难过,可是哥哥没有哭。是他第一个发现谢娘娘的,他发现谢娘娘的时候是在一个山洞里,现在这个山洞哥哥不让任何人进去。
是他把谢娘娘抱出来的,他不许任何人靠近。我悄悄跟着他,看到他把谢娘娘抱进了皇奶奶的宫殿里,并且赶走了所有人。
他跪在地上问皇奶奶:「奶奶,为什么?为什么您一定得要了她的命!您知不知道,小风她是我的半条命!半条命啊!父亲死了,母亲也死了,如今就连小风也没了,我就没有家了……我没有家了您知道吗?!」哥哥好像哭了,哭得比我还难过。我不懂,他平时对谢娘娘都不苟言笑的,为什么如今谢娘娘死了他能比我还难过。
「混账!她不过是你父亲名义上的良娣,如何能与你父亲母亲相提并论?哀家还活着,你还有一个血肉至亲的弟弟,还有明媒正娶的皇后,如何就没有家了?」
哥哥只是摇头痛哭:「您没有替我挨过罚,您没有陪我骑过马,您也没有教过我射箭,您也没有陪着我长大,您更没有在深夜等过我回家!小风她不只是父亲的良娣!她同我一起长大,是我的青梅竹马!是她陪着我哭,陪着我笑,陪着我走夜路!她是我的月亮啊!没有了月亮,今后这无尽的夜路我要怎么走啊!怎么走啊!」
「没有了月亮我要怎么走啊……」
我抬头望了望天,奇怪月亮明明就在天上啊。哥哥为什么说月亮没有了呢?
哥哥的话让奶奶很生气,奶奶指着他的鼻子骂道:「你真应该去听听外面的人怎么说你!他们骂你寡廉鲜耻!骂你狗彘不如!再怎么说她也是你的庶母!天道伦理你还要不要?!皇室的脸面你还要不要?!哀家恨不得……恨不得活剐了你!」
「那是我的错!和小风有什么关系!是我寡廉鲜耻!是我猪彘不如!可我的小风,她是清清白白的呀!是我起了不该有的贪念……妄想水里的月亮,是我一厢情愿想拘住春天的风,该死的人是我!是我啊!」
哥哥的话让我的眼泪都忘了往下掉,月亮怎么会在水里?风又怎么被拘住?这时有风吹过,我伸出手想抓来试试可是什么也抓不到。
「你是该死!」奶奶的话毫不留情,「可哀家能让你死吗?哀家还指望你管好这李氏的江山,还天下一个盛世!如今你在干什么?!为了一个女人,在这里哭天喊地!这天下是用我儿的命换来的,是用你母亲的命换来的!你就是死,也要死在我李氏的案桌上!」
「哀家绝对不能让李家的历史上出一个败坏纲常的东西。她不过是个太妃,没有资格出现在史书上,哀家也不会让她出现在史书上。可是你不同,你是皇帝,你的一言一行都被人死死地盯着呢!但凡有个言行相背都能被吐沫星子淹死,何况这天大的丑闻?」
「是我错了……是我错了……是我不该把她留在宫里。我早该听母亲的话,放她出宫去……」
奶奶叹了一口气,好像没有那么生气了:「哀家给过她选择的。是她自己……非要留在宫里。」
哥哥好像一下子愣住了:「怎么可能!她明明……她明明那么想念玉门关……她明明那么想回家……」
「家?玉门关外哪里还有她的家?她在宫里生活了快十年,十年啊……难道宫里就不是她的家?纵使玉门关还有人等着她,她也没有勇气再回去了。皇帝都换了一茬了,世事早已物是人非了。」
「谢氏一门忠肝义胆,他们家的女儿更是倔强不屈。她说她的哥哥们据守玉门关半步不退,是因为玉门关内有他们的家和家人,而现在皇宫是她的家,你和望儿就是她的家人,所以现在她亦不会退。她没有办法丢下你们独自回到玉门关去。她说,就算她要离开,也要堂堂正正地离开,而不是蝇营狗苟像见不得光的蟑螂一样被迫离开。」奶奶深深地叹了一口气,「说到底她也是谢家的女儿,她有她自己的风骨。她这是死在了自己的战场上,为了守护自己的玉门关……说到底都是先皇的多疑造下的孽障啊……」
「这怎么可能!怎么可能!为什么?为什么!为什么她宁愿死也不愿回到她心心念念的玉门关?这怎么可能?」哥哥像疯了一样一直重复这几句话。
「时间是很可怕的东西,它能让匪夷所思的事情变得理所当然,也能让理所当然的事变得匪夷所思。她这十年如折了翅的鹰困在深宫里,又怎么可能一朝放飞,就海阔天空了呢?羁鸟恋旧林,可若在笼子里生活得久了,最后也终究会变得叶公好龙罢了。」
「她是个可怜的孩子,是我和先帝对不起她,是你和你父亲对不起她。若有来世,记得去她面前替我们磕头谢罪吧。」
后来的事,我记不清了。只记得哥哥哭了好久好久,我也哭了好久好久。我知道,谢娘娘去世,最难过的就是哥哥了。可是哥哥只在皇奶奶那里哭了一场,他不敢哭,他怕那些士大夫。他说那些士大夫如果知道了他在哭,就会诋毁谢娘娘,他不能再害谢娘娘了。
我的哥哥叫李遇,他说从前的李遇是尉迟氏的尉,以后也会是玉门关的玉。
「奥,我叫李望,我的爷爷是皇帝,我的哥哥是皇帝。哥哥说,我将来也要做皇帝。你呢?你叫什么名字?」小孩对着宫墙上的影子自言自语。
一个遥远的声音传来:「我姓谢,来自玉门关。我来收一位故人的尸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