尽管已在第69届柏林电影节上斩获最佳男女演员银熊双奖,但《地久天长》在国内院线的排片情况还是不尽如人意。而对于王小帅和“第六代”导演来说,这或许早已成为不得不接受的现实。
这一次,王小帅雄心勃勃地用中国近三十年来的时代变迁作为背景,讲述了两个家庭间的悲剧故事。宏大的时间跨度,使得影片被架设为三个小时的体量,不过得益于王景春、咏梅的精湛演技和叙事上的灵活穿插,三个小时的观影体验并不存在通常文艺片节奏沉闷的问题。
从点映评价来看,《地久天长》目前被批评最多的有两点,一是在摄影上丧失水准,过于依赖演员表演,忽略了电影的空间和情境表现。二是在主题上缺乏反省,只展现了个体命运在时代裹挟下的无能为力和一味隐忍,苦情戏的背后并没有升华人心的精神性力量。前者属于技术层面,业内专业人士自有公论,而后者对影片思想的解释仍然可以进一步讨论。
《地久天长》剧照。
归属时代的家庭悲剧
电影开始于一群孩子在水库边嬉戏的场景,这是让两个家庭产生裂痕的伤心之地。
刘耀军和沈英明年轻时一同当过知青,宛如兄弟,结婚后两家人又都属于内蒙古某国营机械厂的职工,一起住在筒子楼里,关系亲密无间。他们的孩子刘星、沈浩都是家中独子,而且同年同月同日生,常常结伴玩耍。
刘耀军和妻子丽云想要二胎,但因为国家推行严格的计划生育政策,丽云*后便一直试图隐藏。终于有一天,沈英明的妻子海燕发现丽云已经*,她是单位里的主任领导,必须要强迫丽云夫妇打掉二胎。不料手术过程出了问题,丽云虽然保住性命,但一生都无法生育。
不幸接踵而来。一天,刘星和沈浩相约到水库边游玩,刘星天性胆小,不敢涉水,沈浩却因其他小朋友们的嘲笑,将刘星强行带入水中,导致刘星溺水身亡。这件事就像挥之不去的阴影,笼罩在刘、沈两家,他们的关系也渐渐开始疏远。
九十年代的下岗潮袭来,丽云丢掉了工厂工作。夫妻俩心灰意冷,干脆决定离开家乡,南下谋生。他们辗转海南,最后在福建的一个小渔村定居下来,同时收养了一名男孩,改名叫陈星,期望能够填补曾经的丧子之痛。然而养子长大后,性格孤僻乖戾,十分叛逆,一度离家出走。刘耀军夫妇眼看管教无望,也只能为养子办好身份证,早早地放他进入社会。
沈英明的妹妹茉莉在出国前,到福建找到刘耀军,表达了她从年轻时起对他的爱恋,两人一时冲动,茉莉意外*。为了补偿哥哥一家多年前欠下的债,茉莉打算把孩子生下来,送给耀军夫妇,结果被耀军拒绝。
时间一晃而过,沈英明成为一家房地产公司的老板,沈浩也长大当了一名医生。海燕由于当年逼迫耀军夫妇打掉孩子,始终无法原谅自己,她得癌症后,只渴求见耀军夫妇最后一面。就在海燕弥留之际,耀军夫妇坐飞机赶回老家,在医院的病床前与英明一家完成了重逢。
这就是《地久天长》的故事梗概。刘耀军夫妇的悲剧命运足以打动观众,全片也不乏催泪情节,横跨30年的个体生命轨迹与时代符号叠加交错,既赋予了小人物更为普遍的性格特征,也表现出时代对他们的无情碾压。
当刘星意外身亡后,咏梅饰演的母亲丽云说:“时间已经停止了,剩下的就是等着慢慢变老。”《地久天长》的英文片名叫So Long, My Son,也在暗示着刘星去世,才是整部电影的关键节点所在。但王小帅想要表达的核心是什么?
《地久天长》剧照。
隐忍是为了活着
孩子的突然消失,对于刘耀军的家庭是毁灭性的打击。没有了孩子,夫妇二人仿佛被抽空灵魂,失去了生活的重心,随着年岁增长,便只是“为了对方而活着”。他们没有勇气继续生活在熟人中,所以要到异乡去,让耳边被陌生的方言环绕,试图淡忘曾经的伤痛。
《地久天长》正式公映前,王小帅在接受专访时谈到,“我们的社会里总是经历各种变化,每个人总是要在里面想办法好好地保护家人生存下去,这就是生活。有大哭大悲,遇到了巨大的压力,他还要活下去。”
里尔克说:“哪有什么胜利可言,挺住就是一切。”对于刘耀军夫妇而言,活着就是一切。因为时间早在刘星去世的那一刻就已停止,关于孩子的死,他们没有抱怨,更无法仇恨。为了保护沈浩成长,耀军甚至要求英明不要在孩子面前提一个字。为此,他们必须付出的代价就是独自吞咽、默默忍受。
隐忍,成为弥漫于整部影片的基调性情绪。
有批评者指出,《地久天长》中耀军夫妇的苦难遭遇虽然催人泪下,但是王小帅似乎有意把他们塑造成为逆来顺受的人物形象,缺乏反抗命运的愤怒和勇气,只能一味承受时代和偶然施加的暴力。这既不符合人性的真实,也无助于增强影片的批判意义。
但历史又是如何呢?假如我们稍微了解一下中国改革开放的艰辛历程,就会知道普通小人物在面对电影中表现的“计生”、“严打”、“下岗”等时代浪潮的强力席卷时,往往真的是无能为力。我们不能用新一代知识精英的视角去评判历史中的柔弱个体。必须要知道,对于社会上的绝大多数弱者来说,他们唯一可以依靠的力量,可能正是那个曾给他们带来不幸的利维坦。
面对侮辱与损害,拍案而起、以暴易暴是容易的,当然结局往往就会走向毁灭。相反,在生命的漫长时光中始终保持克制和隐忍,可能更难以做到,但这正是以刘耀军为代表的那一辈中国人典型的生存方式。
隐忍并不一定意味着懦弱和放弃尊严,有时甚至会变为成全他者的高光时刻。在小渔村隐居期间,丽云其实暗中发现了耀军和茉莉之间的关系,但她并没有指责耀军,反而主动声明,如果丈夫提出离婚,她一定会同意。因为她知道刘耀军内心的苦楚,想要牺牲自己去换取丈夫的解脱,所以后来才会选择自*。
刘耀军抢救丽云的情景跟他多年前从水库救起刘星时如出一辙——他惊慌失措地用双手托起他们的身躯,开始玩命地跑向医院,那是体能的极限冲刺,也是在和死神赛跑。不同的是,这次他救回自己的妻子,避免了这个家庭彻底解体。
《地久天长》剧照。
负罪与和解
如果说耀军夫妇隐忍的对象是怨愤和痛苦,那么对于英明一家来说,隐忍的就是悔恨和负罪感。海燕出于自己的工作职责,让丽云打掉二胎,乃是阿伦特所谓“平庸之恶”,而海燕的儿子沈浩因为童年无知,间接害死了陈星,虽然不是有意而为,但也并非全然无辜。
电影快结束时,已经成家的沈浩面对耀军夫妇,主动道出了当年陈星溺亡的真相。他将惨痛的记忆比喻为一颗树,“我的身体里从那以后就长了一棵树,不停生长,让我再也无法喘息。我感到它快要把我撑破了。”海燕同样如此,她临终前坦言自己20多年来,无时无刻不在惦念着耀军夫妇,显然也在忍受负罪感的折磨。
即便如此,英明一家除了茉莉之外,这么多年来也没有主动去寻找过耀军夫妇。两家人有意无意地都选择了沉默,心结越长越大,曾经的知心好友变成天各一方,几乎准备老死不相往来。刘星的溺亡和二胎流产,仿佛一个巨大的深渊,横亘在两家中间,谁都不愿意去率先跨越。
直到影片最后,这场漫长的和解才算抵达终点。耀军夫妇在给刘星扫墓的时候,接到了沈浩孩子降生的消息,于是他们到沈浩家里前去祝贺,所有人都在围绕着新生儿逗趣。沈浩用网络接通了已在国外定居的茉莉的视频通话,耀军夫妇从中得知,茉莉已经生下一名混血男孩。
就在刘耀军的内心正要泛起往事波澜时,离家出走的养子带着女朋友,突然回到了耀军的福建家中,并主动给他打了一个电话。刘耀军赶忙从人群中抽身,独自走向阳台接听电话,随后丽云也跟了过来。当他们得知养子准备在家住上一段时间后,脸上终于洋溢出满意的微笑。
如果说《十七岁的单车》时期的王小帅还是用尖锐的戏剧冲突直接表现“农民工进城”这类社会现实问题,那么经过了“三线建设”等主题的历练,现在他已经可以将对历史的反思不露声色地内化为家庭伦理叙事,体现了一名成熟导演应该具备的控制力。
《地久天长》讲述的故事,在今天的80后年轻人看来,可能几乎无法理解,他们为什么要那么苛刻地对待自己?难道生命的意义全部都在于孩子?然而,这确乎就是父母那一辈人所经历的时代和人生。即使我们不认可那样的生存方式,也要宽容地尊重他们,因为尊重他们,也是尊重我们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