军旅原创文学 作者:吕高排,全军首批艺术硕士。从军30载。
实际上,阿里山并没有想象的那么美。
可是去阿里山,似乎是台湾之行的必然之选。一方面,早在1984年春节联欢晚会的舞台上,奚秀兰的一首《阿里山的姑娘》已经让这座山的美丽闻名遐迩;另一方面,台北朋友的热情相邀如烈火一般,难以拒绝。
汽车在盘山公路上攀爬,随着地势的起伏,视野里出现了郁郁葱葱的翠竹、高大挺拔的槟榔、浓荫蔽日的绿松,清新的空气温润舒适,直抵心肺。
过一个小镇,轿车缓缓地慢下来。我的向导珊珊取出一张纸巾,将车窗玻璃擦拭干净。这里是荣民所,国民党老兵生活的地方。一群已是耄耋之年的老人,坐在门口晒太阳。珊珊轻轻挥了下手,我也跟着挥手。原本安详的老人,突然躁动起来。他们尽可能将佝偻的身子站直,蹒跚着向轿车靠近;他们用力地挥动着手臂,沧桑的脸上写满愉悦。
“这是世界上最可怜的一群人。”珊珊说。
我被这些老人的举动惊呆了,情不自禁地走下汽车。我面前的老兵,身高看上去不足一米五,荣民所的所长告诉,他叫宋春生,来自四川南充县。就在16岁那年,他被抓壮丁,成为国军的一员。
这场旷日持久的国内战争,国军以摧枯拉朽之势节节败退。1949年,一艘战船将宋春生和他的战友载过海峡时,他们还是一群青春年少、意气风发、懵懵懂懂的年轻人。他们中的大多数,刚刚从抗日战场上回来。自此之后,他在蒋介石“反攻大陆,解救四万万同胞”的宣传鼓动中,在与世隔绝的军营里,浑浑噩噩地做着“战斗准备”。多少年过去了,宋春生们终于发现,政治家的“谆谆教诲”与现实世界有着天壤之别。反攻大陆,成为一个永远的笑话。
在强大的内外压力下,这些曾经为中华民族解放事业浴血奋战的老兵被“精兵简政”,流放到社会自谋生路,宋春生也是一样。两岸“三通”,他终于回到了故土,却发现,自己的一切,都已经不复存在。没有了家,没有了亲人,他只能又回到台湾。年轻时,蒋介石怕老兵们沉浸在卿卿我我中丧失了战斗意志,严禁结婚;年纪大了,没有一位原住女子愿意嫁给又穷又老的他们。宋春生至今未婚。到了民进党上台,陈水扁声嘶力竭:“你们滚回大陆去,这里不是你们的家,这里不需要你们!”
“哪里是我家?”宋春生仰天长叹。他和他的战友们,成为格格不入“非我族类”的外来者,他们怀着乡愁,夹杂着失落、苦闷、气愤,在失去劳动力后,只剩下风烛残年。国民党将他们安置在荣民所里,孤苦地度过余生。他们把大陆来的所有人,都当成自己的骨肉亲人,轻轻招手,微微一笑,对他们而言都是莫大的安慰。
“昔我往矣,杨柳依依,今我来思,雨雪霏霏。”听完宋春生的故事,我的眼泪止不住流下来。我知道,我们今天的幸福安宁里,有他们流过的鲜血。
我大步奔向一个个老人。我想,他们之中,一定有我、或者我的朋友失散的亲人……
台北桃园机场。高山族两位原住民歌手陶醉在自己的音乐里:“从前的时候是一家人/现在还是一家人/手牵着手/肩并着肩/轻轻地唱出我们的歌声/团结起来/相亲相爱/因为我们都是一家人/现在都是一家人……”
突然意识到分别的时间已经越来越近。大家悄无声息地走着自己的路,机场静谧得像个教堂。
一直帮我办完出境手续,珊珊才不得不停下脚步。她将脸贴在偌大的玻璃窗上,和贴在阿里山的红桧木上一样。我看见一行泪水悄然滑落,她不停地挥着手,大声地说:“我会……想你们……我会……在台北……一直眺望大北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