腊月二十七这天,天气很是晴朗。
八点刚过,金灿灿的阳光就迈着婀娜的步子从河对面缓缓走来,她趟过清澈的小河,越过长满树木的山坡,攀上奇形怪状的岩石,不大一会,这个被绿树环抱着的村庄就徜徉在阳光暖暖的怀抱里了。
驮粪去秧田里的骡子已经跟着主人走远,只在村前的林中小路上留下浅浅的脚印。林子里,瘦削的母鸡带着绒球般的小鸡在落叶里找寻虫子,穿着漂亮外衣的大公鸡带着几只羽毛光鲜的母鸡蹲在树下,正在进行沙浴。
院子里,清早才挖出的泥灶已经燃起了熊熊火焰,大铁锅里冰冷的水渐渐冒起了热气,一个七八岁的小男孩正不停地往锅底塞柴。吃过早饭,女人对男孩交代了几句,男孩便蹦蹦跳跳地走了。
不一会,院子里陆陆续续地来了几个壮实的汉子,男人找来绳子和两根手臂粗的长竹子。女人打开猪圈门,唤出那头正专心听着隔壁小猪吃食,嘴里流着口水的大肥猪。肥猪一走出圈门,两个壮汉弯下腰,一伸手就抓住了猪的两条后腿,肥猪发出一声惊叫,拼命挣扎,一下子就摔倒在地,大家一拥而上,拿出早上才剖的还带着绿色的竹蔑,有的扎猪腿,有的扎猪嘴。只一会功夫,肥猪就被五花大绑了,有人把长长的木棍顺着猪肚皮一穿,猪就坐起了四抬大轿,但它完全不愿意,抗议的声音从被扎起的嘴里含糊不清地吐出来,堂屋里的桌子早就摆好了,猪被侧身放在了桌子上。
女人打来一盆水,有人把水接过去,洗了洗猪脖子,男人拿出磨得铮亮的*猪刀,递给*猪人,其余人仍然按住猪。这时,进来个年轻人,他毛遂自荐,想要试试身手。有人说:“算了算了,让你动手晚上就没有头刀菜吃了。”尽管年轻人主动请缨,最后还是只获得按住猪屁股的权利。
大伙解开绑住猪腿的绳子,把猪死死地按在桌子上,*猪人挽起袖子,用刀口在猪脖子上拨了拨,找准了喉咙,使劲一戳,只听一声凄厉的尖叫,鲜红的血就“哗哗”地奔流出来,流到加了盐的盆里,整整流了一大盆。猪低声地哼着,已经完全无力反抗,一会就伸直了四蹄。*猪人拔出刀,在猪身上擦了擦,大家松开了手。男主人从供桌上拿来一沓草纸,在猪脖子上的刀口处抹了抹,草纸立刻贪婪地吮吸起来,马上变成了暗红色。男人抽出三张“血钱”在猪身上绕了三圈,嘴里念念有词,大概是为猪祈祷,愿它来世生而为人吧。末了就掏出打火机点燃草纸,就算是给年猪的上路钱。
竹子又穿过猪肚皮,猪又被抬了起来,一直抬到院子里的泥灶旁,大铁锅里的水正欢快地蹦跳着,灶旁边摆着几把收废铁的来了几趟也没被卖掉的锈迹斑斑的烂刀,这些刀被放置了一年,现在又派上了用场。
卧在院子里的大黄狗看见猪被抬了出来,忽然“倏”地起身,懒腰也来不及伸就朝堂屋里快步跑去。此时,因不忍看*猪而躲在屋后的女人已经回来,她赶开刚舔了一口血的大黄狗,把谷糠撒到血印子上,再用扫帚把糠扫起来,随后关上门,到村里留亲戚朋友晚上来自家吃*猪饭。
回家的路上,女人在心里默默地计算着要煮多少米,到了院里把留人吃饭的情况告诉男人,男人说:“多煮些,多了不怕,少了麻烦。”女人提着盆,来到米缸前,舀了几碗米倒在盆里,停下手想了想,又从盆里舀两碗放回米缸,又想了想,还是把刚才舀出去的那两碗又舀回了盆里。泡好了米,女人背起蓝子,到村口的菜园里去拿菜。
浇了沼气水的菜一片青绿,女人拔了些茴香、青蒜、香菜和白白胖胖的萝卜,又掰了些青菜,那青菜可嫩了,手刚一碰到就“嗒”的一声断了。女人背着菜回到家,猪已经被剐白洗净放在桌上了,男人们正抽着烟小歇片刻,男人发的烟,是十多元一包的“88”,平时男人只抽水烟袋,一个星期花三四元称上一二两毛烟,饭后抱着水烟袋“咕嘟咕嘟”地吸着,那神态似乎比神仙还快活。
女人刚放下篮子,帮忙的姐妹就来了,她们拿了小木凳坐在院子里,倒出篮子里的菜,晒着暖暖的太阳,边择菜边东家长西家短地说家常。男人们抽完了烟,就开始破猪肚子。下刀之前,大家猜测着猪肚子里的板油好还是不好,有人说肯定很好,你看猪皮子那么薄,皮薄的猪油就好。有人说不一定,膘太厚了,肥在身上了,油就不会好。男人操起锋利的刀子,对准猪肚脐,小心而又用力地在雪白的肚皮上划着,猪肚皮裂开了,一下子蹦出一层厚厚的雪白雪白的板油,大家有些吃惊:“哇,那么厚的油!够吃一年了!”男人骄傲地笑起来:“是应该好嘛,媳妇天天早上炒玉米喂呢!”择菜的女人们也围过来看:“啧啧,这么好的油!”女人抑制不住内心的喜悦:“每天早上起来都先炒玉米喂它,把猪服侍好了才煮饭呢!”年轻小伙说,一分劳动一分收获,说得不假啊!谈笑中,一头三四百斤的大肥猪就被卸成了几大块。女人吩咐砍肉的人,腿肉要砍大块些,要送给城里的亲戚。砍肉的人说城里人吃肉都吃腻了,哪还稀罕肉?女人说这猪没喂过饲料,肉好吃,亲戚也爱吃,每年都要送。砍肉的人附合着说也倒是。
男人开始腌肉,腌肉的事别人一般是不代劳的,盐多了吃起来咸,盐少了又担心肉会臭,横竖都要遭人埋怨,所以还是主人自己动手的好。腌好了肉,男人又发了一回烟,年长的人开始给大家分工,有经验的去煮血,那血可难弄了,弄不好就碎。没经验的就只能打打帮手,切切肉,洗洗菜什么的。
女人开始煮饭,帮忙的姐妹把闲搁在院子里的石磨洗干净了,磨起豆腐来,泡得鼓胀胀的黄豆粒落到磨心里,转了一两圈,就变成白白的糊状豆浆从青色的石磨下方冒出来,流到桶里。女人把铁三角架支在院子里,放上沉重的吊锅,开始烧火煮肉。
正在切肉的小伙刀法笨拙,本应切成薄片的肉被他切成坨,于是被责罚到吊锅边当火夫。男主人正准备剖猪头,小伙找来菜叶在旁边等着,打算用菜叶包着猪脑烧了吃,有人就拿他取乐:“小娃娃不能吃猪脑哦,吃了淌浓鼻涕!”小伙嬉笑着回敬到:“小时候就被你们大人骗惨了,这也不能吃,那也不能吃,好多好吃的东西都没吃到,现在要多吃点补回来!”见占不了小伙的便宜,大家笑笑继续各干各的活。
太阳离西山还有一竹竿那么高,院子里就飘起了饭菜的香味。女人打发孩子去叫人吃饭。等孩子走了,女人开始收拾碗筷。男人把桌子摆在正堂屋处,女人添饭舀菜端上桌来,还倒了几杯酒。饭菜摆好了,男人拿出一把香,点燃走到供桌前,作了个揖,必恭必敬地把香插到香炉里,口中念叨着,请早已去世的先人们回家吃*猪饭。堂屋里摆好了,桌子被端到屋檐下,这回是请在外面去世的亲人朋友们——据说在外面去世的人是进不了堂屋的。接着,男人又给那些无人牵挂的孤魂野鬼泼了一碗水饭,祭奠先人的仪式终于在“噼哩啪啦”的鞭炮声中结束。
鞭炮声响过一会,乡亲寨邻们就陆续来了,邻居搬来了自家的碗筷桌凳。堂屋里摆了两桌,院子里摆了三四桌。男人扯着嗓门对着厨房喊:“上菜了!”女人们就忙开了,一会功夫,菜豆腐、小葱炒猪肝、萝卜煮五花肉、青蒜炒瘦肉、白菜煮猪血、爆炒酸辣肚就都端上了桌。碗头不多,但都让人垂涎欲滴。
须发全白的长辈入坐正堂屋的桌子,和男主人一桌。新来的大学生村官准备和妇女们坐一桌,却被强拉到正堂屋那一桌。男人提起酒壶,给大伙倒酒,大学生村官一个劲把碗往身后藏,最后还是被人捏着手腕接了满满一碗男人自己酿的米酒。男人站起来约第一碗酒,也不说什么客气话,一桌人都跟着站起来,男人一仰头就干了一碗,其余的各自随意,也有海量的陪着主人干了一碗,大学生村官贴着碗边抿了抿嘴唇。
男人的碗一放下,马上就有人加满了酒,主人约过第一回之后,大伙就可以随便约酒了,想约谁就约谁,但几乎每个人约酒,都从长辈开始,约酒的喝一大口,长辈沾沾嘴皮,也没有谁会计较。有人站起来约大学生村官:“来,我约你,干了!”大学生慌忙站起来,头摇得像拨浪鼓:“不不不,不能喝那么多。”“这酒度数低,不容易醉,干了干了!”约酒的人说。大伙跟着起哄:“干了!干了!”。正在大学生村官进退两难之际,须发全白的老人说话了:“干了,不是毒药!”大学生村官狠下心憋足了气,端起碗一仰头,只见喉结来回滚动了两三下,碗里的酒就喝得一滴不剩,大家鼓起掌来,老人说:“这就对了,年轻人什么都要学,到了农村要跟农民打成一片,以后才好做工作。”大学生村官连连点头。这时有人递给他一碗豆腐汤。也不知约了几回酒,桌上的气氛越来越热烈,有的人变成了红脸关公;有的人舌头比平时大了一倍,说起话来含糊不清;还有的人变得唠唠叨叨,同一句话说了好几回。
幕色降临,帮忙的姐妹收完了院子里的碗,进屋来唤自己的男人回家,男人们都说再坐会,让女人先回。女人们倒显得比平时宽容,嘱咐了几回“少喝点”之后,各自回家去,顺便送走了老人。
女人来到桌前看了一眼,转身走进厨房,拧开沼气灶,热起菜来。热腾腾的菜一碗碗地端上来,男人又给每个人倒了一些酒。女人到楼上背来半篮玉米,坐在火塘边,边剥玉米边听男人们神侃,玉米核燃起的火苗把她那有着浅浅皱纹的脸映得红红的。剥完了玉米,男人们依然没有散的意思,等着收碗的女人终于打起了瞌睡,男人叫醒了她,和客人们打过招呼,女人径自去睡了。
夜,已经很深了,男人们还舍不得离开桌子。他们的谈兴越来越浓,从三农政策到十九大会议精神;从叙利亚战争到半岛局势……真是古今中外,无所不谈。
女人热上来的菜,好端端地摆着,谁也没有动一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