冬蒲鞋,夏草鞋
以前,农村孩子对蒲鞋和草鞋总有一种亲近感,欢喜蒲鞋的暖和;草鞋的轻便。冬着蒲鞋夏穿草鞋是他们的习惯。尽管蒲鞋不姓“草”,但它的躯干并非是“蒲”,而和草鞋一样基本全是稻草,所以孩子们还是把它们归为一类,戏称蒲鞋为胖哥,草鞋为瘦弟。
儿时农村的冬天特别冷,雨雪特多。常鹅毛大雪纷纷扬扬,搅得天地一色白。大雪封门,难干其他农活。这时,左邻右舍几户农家,会集聚在房子稍大一点的一家,用早就准备好的树桩,在堂前地上架起火堆,老人围着火堆抽烟聊天,小孩围着火堆煨蚕豆、花生。青壮男人在一边忙开了,开始一年一次的“草作”农活。
所谓“草作”就是搓草绳,打蒲鞋、打草鞋。他们把早就选择好、整理好的一捆捆糯稻草搬来(糯稻草比籼稻草韧性好,“草作”之料,一般均选糯稻草),分成许多草把,在一石墩子上,一人站着用木榔头捶打,一人蹲着翻着草把,我有时也跑过来,帮着大人翻草把。一会儿,稻草榔软了,榔熟了,这时的草称为熟草,就可以用来搓绳,打鞋了。我原不明白,蒲鞋、草鞋明明是编织而成,为何称“打蒲鞋、打草鞋”呢?我想这大概与生草需要经过榔捶敲打成为熟草有关罢。
大人先是用熟草搓绳,他们会搓很多的绳,各种用途的绳,其中包括打蒲鞋、草鞋用的纵向筋绳,打多少鞋就要搓绳多少副筋绳。接着就把打鞋的工具搬上来,那是一条长凳。长凳一头钩着“草鞋把头”,能固定。“草鞋把头”上边有一长约40多厘米,厚约10厘米的木横档,木横档顶部等距钉有七个木钉。打草鞋的人,跨坐在长凳上,打草鞋用的纵向筋绳一头分隔套在草鞋把头的木钉上,一头按计算好的长度集束成一根辫子绳,系在打草鞋人的腰间,人直了腰,正好把纵向筋绳拉紧。打草鞋人起好头,一边添熟草,一边搓着,在纵向筋绳间,一排排,横向编织起来。
打草鞋人的手掌就是一把尺,手掌一量就知什么时候该放,什么时候该收。慢慢地蒲鞋、草鞋的底就成形了。蒲鞋、草鞋的编织方法一样,但编织工艺有许多区别,蒲鞋编织复杂精致,草鞋编织简约稍可粗疏。蒲鞋底要厚实,添的熟草要搓得紧,搓得粗,编织要密。
蒲鞋、草鞋最大区别是有无鞋帮,草鞋没有鞋帮,只是在脚趾、脚后跟等处留下草鞋牛鼻绳,再用草绳联接,可让脚穿牢。早期塑料凉鞋大概就是学着草鞋的样子。蒲鞋有鞋帮,在编蒲鞋底时要留横向筋绳,以便编蒲鞋鞋帮,这就复杂多了。蒲鞋、草鞋编织工艺还有的区别就是在添加熟草编织时,草鞋编织一般不加什么东西,至多为了牢固、美观和舒适在紧要处加些布条而已,但蒲鞋要保证暖和,在编织时不时要加芦花、鸡毛、破棉絮等物,搓在熟草中,嵌于蒲鞋的鞋底、鞋帮中里。蒲鞋、草鞋编织当然要按穿者脚的尺寸来编,但蒲鞋总是按实际需要尺寸放大一码,这是为了可在蒲鞋肚里塞暖和的东西作鞋垫。
屋外雪花飘得更紧,屋里男人手中活儿做得更快,不要一两天,“草作”农活就完成了,一年全家所需的蒲鞋、草鞋都打好了,一双双蒲鞋、草鞋捆起来挂在门后墙上,双双蒲鞋、草鞋还发散着稻草的青香,主人闻着这清香,看着崭新的蒲鞋、草鞋,内心充满成就感。虽说蒲鞋、草鞋在乡村并不稀罕,也不值几文,但毕竟是全家生活、劳动必需之物。
蒲鞋编得紧,并杂有芦花、鸡毛等物,鞋子保暖性好。冬天,人们自然选择它。记得解放初,我在村上读初小,那时农村尚还没有胶鞋,我和村上其他小孩一样都是穿了蒲鞋,踩冰踏雪去上学。蒲鞋毕竟是草做的,水还是会透过鞋底渗进鞋里,我们只要觉得鞋里有点湿,就会到学校的偏房去换鞋垫。在那里我们把垫在蒲鞋中的湿草取出丢掉。偏房有村民堆的许多稻草,我们随便扯一些干净柔软的新稻草垫在蒲鞋里,蒲鞋里照旧暖乎乎的,坐在教室中读书不会觉得脚冷。所以冬穿蒲鞋是穷乡村孩子的主要选择。然而蒲鞋这个胖哥,比草鞋胖多,重多,穿在脚上,行动不灵便。在学校里最适宜上课时穿着,课后活动,例如跑步、踢毽子等活动就很不方便了。而且蒲鞋不适宜在泥泞路上行走,在泥泞路上,蒲鞋的笨重让你迈不开步。所以当我到后周镇去读高小时就基本不穿蒲鞋了,大概只穿过一次,在雪地里行走了三里多路。
那是1954年年底,快临近学期结束考试了。那天清早,打开大门,呼呼北风卷着鹅毛大雪从门外打了进来,外面世界已是白茫茫一片。妈妈知道我,最困难也不愿意缺课,就抓紧安排了早饭,寻出爸爸一条旧裤罩在我的棉裤外边,穿上袜子,裤太长了,只好卷起来,用布条扎紧裤脚,并拿出我家仅有的一双大人穿的浅帮套鞋,让我穿上,我挟了书包就出发了。
出了家门,才知外面积雪已有尺厚。出了村,看到漫天飞雪已铺平了田野,路在何处,目力难辨。这些我并不在意,上学的路我太熟悉了,我凭经验,快步向前。我正沉浸在第一次穿套鞋的快感中,忽地轰隆一声,我掉进路边的草氹里了。我好容易从草氹里爬了上来,可是套鞋中已灌了水,袜子湿了,罩裤下半段也湿了,这突然的情况让我不知所措。
我快速想着,我若穿着湿袜、湿裤赶到学校,在这见水即冻的天气里也难以坚持一天的学习,还是抓紧时间回家,回去想办法。我跌跌爬爬赶到家,家人见状大惊,妈妈赶快帮我把湿袜、湿裤脱掉。如还坚持到学校去,我无第二双袜子,第二条棉裤,再说穿什么鞋子去呢?这一切都难为着妈妈。妈妈在家里东翻西翻,翻出爸爸一双旧袜子,我脚小,旧袜子前边通了,把它折起来,也能对付。亏得原来有罩裤,罩裤湿,里边的棉裤湿得不多,妈妈又在我腿上绑一些破棉絮,再穿上棉裤,就不怕棉裤外表的湿向里渗透。鞋子问题还无法解决。这时爷爷说,就穿蒲鞋吧,蒲鞋宽,在雪上走不会陷得深。妈妈就赶快拿出蒲鞋,在蒲鞋里又塞进一些旧棉絮,这样我可第二次出发。
临出门爸爸递给我一根竹竿,说:先探好路,再跨步,慢一点就慢一点,若再把裤、袜弄湿了,就没办法了。又说:“我在你书包里放了你的一双单鞋,学校老师办公室有炉子,到校后要记得把蒲鞋换下,烤干,放学时就是不下雪,地也冻了,还可以穿着干燥的蒲鞋,踏冰回家”。
我背着书包,穿着蒲鞋,撑着竹竿,顶风冒雪,一步步前进着。眼前旷野没有任何足迹,只是我身后留着一串宽大的蒲鞋脚印。旷野静得出奇,除了我脚下咔嚓咔嚓蒲鞋踏雪声和我赶路呼哧呼哧气喘声外,别无其它声息。终于,我看到校门,看到校长立在门前在等待学生。我跨上一步,叫了声:“校长!”并气喘吁吁问校长“我迟到了吗?”校长一边帮我拍去身上的雪花,一边说:“没有,今天雪大,还有不少同学还没赶到学校呢!你穿着大头蒲鞋冒雪上学,不容易,快去办公室烤烤火”。 校长的话让我心里暖乎乎的,脚下不断传来的嗖嗖凉气好像突然消失了。这是我穿蒲鞋走路最远的一次,也是我冬穿蒲鞋记忆中最深的一笔。
瘦弟草鞋,比蒲鞋要瘦得多,轻得多,穿了很是轻快。草鞋无帮,人的整个脚背全露在外,自是凉爽。所以夏天穿草鞋是首选,冬天,一般情况人们是不穿草鞋的。百姓无不是穿着草鞋进行所有的农活:播苗收麦、点豆种瓜,锄地除草、挑担施肥、犁田耙地、采桑摘茶。穿着草鞋,轻松灵活,健步如飞,而且草鞋是呢里水里都不怕,夏季,头戴竹笠,身披蓑衣,脚穿草鞋是江南水乡农夫装备的标配。农村孩子很小就穿草鞋,大人是不让孩子穿新草鞋,新草鞋会咬脚,总是把自己穿过的旧草鞋把绳束收紧一些,稍作调整后给孩子穿。孩子们在田里帮大人干活,穿着草鞋,既可防为太阳晒得发烫的沙土烫了脚;也可防石子、树根刺了脚,更重要的是,穿上草鞋,就像大人了,说明自己长大了,这都是孩子们希望的事,所以他们都喜欢穿草鞋。
事实上,也并非天冷就一概不穿草鞋,需要时还得穿。两万五千里长征,爬雪山,过草地,很多红军战士就是穿着草鞋。即而普通百姓一生中也会有因种种需要穿着草鞋踏雪出门。笔者就经历过。
那是1965年底,我们参加三线建设,奋战在金沙江边。金沙江边羊肠小道名副其实,宽不足1米,它永远是个单行道,在视力距离内会有个稍宽的窝,你贴着岩壁让对面来人通过后才可以走。路一侧是万丈深渊,金沙江水奔腾轰鸣,另一侧是万仞峭壁,不见其顶,常窸窸窣窣,细石子滚落一路,也偶有大石块崩落断路。走在这样的路上,人人提心吊胆,一怕头顶石块砸落,二怕脚底石子打滑。老乡说,走这样的路,只有穿草鞋才行,特别是硬底鞋,硬碰硬,踩着石子必定打滑。我们由国家发的大头反毛皮鞋派不上用场了,人人买了必需的草鞋,这时我才知道云贵地区的草鞋和我江南地区的草鞋完全一个样。
我们改变了自己的装备,头戴柳条帽,手柱木棍,脚穿草鞋,我腰间还多挂一双草鞋,以备野外万一有人草鞋坏了可有替换。天空中飘着雪花,金沙江边风特大,路上积雪不多,可路上碎石子尽是湿漉漉的,确是极易打滑。我们上道后,一手撑着木棍,一手扶着峭壁,慢慢鱼贯而行。我们越走越远,越爬越高,我们一直到了海拔5000多米的山顶,穿过雪带,边走,边在做着各种地质调查工作。在山间一个村寨的生产队长家里稍事休息,围着他家的火塘,烧起开水,啃起馒头,烤干草鞋。接着我们又检查一下工作,是否有所遗漏,如有遗漏抓紧补上。
做完一切,大家就原路返回,众人照旧踩着厚厚的积雪,众多的草鞋踏雪声,此起彼落,很是悦耳,可我们上山时,谁也未注意到这好听的音乐。我们又回到金沙江边那危险的小道,也许是我们走过,刚走时那份紧张的心情大有缓解,甚至有人轻声吟起苏东坡的词:“竹杖芒鞋轻胜马,谁怕?”我马上接着吟“一蓑烟雨任平生”,他笑了起来,欲要高吟,我赶忙制止,说:“不须啸吟且徐行,眼观脚下莫分心,安全要紧!”。尔后,这样的路我们又走了多次,这是我穿着草鞋走得最远,爬得最高的经历。
时过境迁,人们的生活、生产条件有了极大的提高,蒲鞋、草鞋渐次失去用武之地,现实中它们的退场也是必然的。如今,乡间祖传的打蒲鞋、草鞋工具“草鞋把头”早无踪影,农村很多小孩也不知蒲鞋、草鞋为何物了。只有我们这辈老人,满脸皱纹中刻录的“冬蒲鞋,夏草鞋”记忆时有苏醒,聚到一起常会叨念一番。
2019.11.28