来到西班牙近两年,我对这里的印象经历了天翻地覆的变化,可谓从一个极端到另一个极端,然后从张力中发现了某种深刻的内在逻辑。
抵达学校宿舍的第一天已经是来到这里的半个月后了。打开门,把行李分门别类放好,我和同伴似乎是这届宿舍唯二的新生,周围静悄悄的,大伙都待在房间里。晚饭后简单作了自我介绍,我并没有事情不妙的预感。
第二天开学说明回来,我试图睡一会儿,却被一阵“音乐”声吵醒了。旋律伴随着强烈的节奏,十分规律单调地重复着,甚至连音调都离不开那几个音;歌词偶尔冒出几句不知道具体意涵的脏话,不堪入耳。
咚——咚咚——咚。
很可惜,这只是个开始。接下来直到我离开宿舍的几个月内,我的生活都被迫伴随着这种可怕“音乐”的折磨,以及越来越强烈的难以忍受。
我对这样的境况毫无预料,缘由在于前半个月我基本窝在另一座城市的家中,接触到的都是父亲的朋友。更早以前在国内对西班牙也充满了对上世纪前半叶欧洲人的刻板印象:文雅,钟爱艺术,诚挚可爱。西班牙的文化遗产世界闻名,这情有可原。
上一次来西班牙时曾拜访过父亲的一位朋友,一位已经年过古稀、白发苍苍的老人家Joaquín及其夫人,依然精神矍铄。彼时老夫人为我们端上了一种豆奶,有一种清爽的甜味,印象十分深刻。他们家中的陈设很精致,实木桌上铺着西班牙民俗特色手工蕾丝装饰的桌布,素色带有纹理的墙纸上挂着老夫人绘制的油画,颜色搭配恰到好处,于细腻之中,有一种节奏感。走进厨房和卫生间,冷白色的瓷砖光滑发亮。灶台上方的杯架整整齐齐排着一排外缀立体花纹的玻璃杯。这些细节此时想来还犹在昨日。
再说说我的父亲。父亲的家里我上次没有来,这次打开门映入的是第一印象。杂乱的书和文件堆满了沙发,书桌上则铺满了各式各样的工具,仔细看是有分门别类的,不过外人实在是看不出门道。墙上杂七杂八挂着画框,有风景画,有名人写真,也有家庭成因几十年前留下的照片。似乎和Joaquín家是两个极端,但是他们确确实实是很好的朋友。不难理解,父亲的古典乐知识无比渊博,平日里被我一惊一乍地提问各种古怪的事情也基本可以说出个一二。我曾以为,西班牙人都是这样的,但我太天真了。
在与我的同学的相处中这种想象逐步被打破。
首先是在我看来没品的迪斯科音乐和糟糕的唱功,接下来便是衣着习惯。若是以国内诸位的常识来看,这边年轻女孩常穿的布料用量大抵与比基尼或内衣差不多。我时常不得不非常注意避开视线,以免不小心看到不该看到的部位。我对于她们的衣着习惯感到匪夷所思,尤其是在我已经冻得瑟瑟发抖裹紧羽绒服的时候,她们依然穿着短裤,乃至于大衣配短裤。长裤也总是紧身的,不惜一切展现出有着薄薄肌肉的臀线与大腿。
最后是行为习惯,这时我已经与他们相处了近一个月了。西班牙人很热情,习惯见到陌生人就问好。走道里遇见的不认识的邻居,对我说“你好”;走夜路迎面碰见的路人,对我说“你好”。更有甚者,不仅问候,还要再加一句“今天感觉怎么样”。热情很好,但感觉过于热情了,头一次接触时总会想很久:我和你认识吗?
我的同学们并不忌讳问一些不那么礼貌的问题。一旦被划进了熟人的圈子,就会往一些奇怪的方向开始八卦。曾有一个女生神秘兮兮地走过来问我,“你是处吗?”我大惊,“当然是。”后面随便找了个借口回房间了。但她和旁边的同学都神色如常,仿佛只是问了个无关紧要的问题。后来我向父亲母亲抱怨,他们也表示了不理解,想来西班牙人并不是都这样。
每当夜晚到来,这里大半的年轻人就会走上街头,涌进迪厅和酒吧。他们狂欢直到凌晨,再回到室外,大吼着听不清歌词的歌曲,从马路的这一边蜂拥着冲去那一边,再回来,像对着空气练习捕猎的家猫。他们文身,吸烟,饮酒,醉醺醺地疯到五六点,再四散成小团体各回各家。我习惯夜间写作,便总能看到这样的图景,或者说被吵得心烦意乱。有时哪怕是周一的清晨也不例外,真想不明白这边大学生的排课是如何。
由以上的例子可以看出,三十岁前与三十岁后的西班牙人,仿佛两个完全割裂的群体,年轻人的行为叫人怀疑这个国家究竟有没有未来,中老年人则让我感叹,“不愧是西班牙”。
真是矛盾啊,为什么会是这样的情况?难道90后与之前出生的人成长的环境有了什么翻天覆地的变化,导致年轻人们突然变得张扬而耽于享乐了?自从欧盟结成,欧洲诸国的经济状况总体趋于稳定,应该不至于产生这样的巨变。
休学回家以后我重新回到了较为舒适的环境。于是,我得以不断回想过去的经历,许多细节被从脑海深处翻出。我看见,学校班主任的手腕内侧有一个天使翅膀形状的文身;我看见,电影院里放映《蜘蛛侠》之前出现的描写上世纪七十年代年轻人们疯狂行为的电影宣传片;我看见,台下欣赏合唱团表演《布兰诗歌》的密密麻麻人群中从来不缺少年轻人的身影。人总是只能看见自己愿意看见的,大脑倾向于无视不符合先前认知的事物。西班牙中老年人和年轻人的行为反差,反映的或许不是西班牙的历史与当下,而是一个人所经历不同的人生阶段,成熟与青涩,是时间酿成了不同的色泽与味道。
也许是社会的磋磨与毒打,也许是青春的荷尔蒙逐渐消退,当他们步入而立之年,热情在他们身上留下了痕迹,但沉稳与智慧也开始生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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伊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