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天很热,到大竹县城正是下午,阳光炙烤之时。心想快点回家叹空调,一分钟也不在户外多呆。到了金利多花园牌坊下车,一股热浪像火球袭来。这里回家只有几分钟了,看到牌坊下一排凉虾摊,疾行的脚步放慢了。吃碗凉虾再走,必须的。
家乡夏天随处可见的凉虾摊
在小摊坐下,先来一碗白色的,传统的“大米版”,加勺红糖,身上热气立减。再来一碗绿色的,升级的“菜叶版”,加红糖和冰块,更感凉意从头顶通透到脚底,仿佛把热气瞬间吸收,说不出的神清气爽。吃了火锅或者毛血旺来一碗,顿时如冰水两重天。还有加上醪醩的,那就更有大竹特色了。
凉虾两元一碗,价格反映了它的定位:最寻常的、深受大众爱戴的小吃。像无数离乡游子一样,我也好这一口,从有味觉辨别能力开始,那股念兹在兹的味道。
吾地四季分明,四川盆地的地形,决定了夏天热起来像蒸笼。没有空调甚至没有风扇的年代,有各种以“凉”为前缀的消暑用具或食品:凉床、凉席、凉面、凉粉、凉水,看字面即知其意。惟独凉虾不是虾,是米制品,像虾的形态而得名。
典籍说,凉虾起源于湖北宜昌,以彭家手艺最正宗。随湖广填四川扩展,因做法简单,成本低廉,已遍布西南各地。小时候在奶奶家见过制作凉虾。把糯米加少量粘米磨成浆,煮熟成糊状,不能太干,再加入清石灰水搅匀,趁热通过漏勺。下面用盆装冷开水(即凉水)接住,一只只头大尾细的“虾”便游了出来。
这个时候,小孩忍不住先吃为快,但不加红糖的凉虾索然无味,仿佛开水泡白饭。红糖甜而不腻,四散开来,如裙裾飘逸,与晶莹的白色叠加,传递销魂的诱惑。甜味、米香、凉水,缺一不可。在品味、咀嚼、啜饮中,“夏日寒风”呼啸而至,凉到骨头里。
做凉虾为什么要用石灰水?想到石灰用来建房抹墙,还真有些惊悚。直到高中上化学课,问了老师,方才心安。石灰水是生石灰和水反应产生的溶液,化学名氢氧化钙,没有毒性,古代常作药用,但多饮“烧胃”。做凉虾,作用是中和米的酸性。所以凉虾不宜多吃,只可小品,倘若牛饮,就失去了那份韵致。乡人知道这个道理,都是小酌两口,没有把这个当饭吃的。
一望便消暑的凉虾
那时,母亲镇子单位对面住着一户人家,每年夏天,女主人必做凉虾卖,支起一张桌子,满满一水桶凉虾,摆上一排碗筷。赶场(赶集)天,她一边忙活,一边跟食客打趣聊天,红光满面,妙语联珠,活脱脱一幅阿庆嫂模样。忙不过来时,就叫两个儿子来帮忙。一碗凉虾不过几分钱,薄利多销。我跟她小儿子是发小玩伴,一起抓鱼摸虾,也偷菜打架。我在桌子前直勾勾地看着,她麻利地勺上一碗,笑道“细娃,莫把眼睛盯脱了,吃嘛!”我一口喝完,那一刻觉得,电视《射雕英雄传》里洪七公吃的顶级美食“鸳鸯五珍烩”,也比不上这般快活。
后来,我这玩伴生病,在乡医院打吊针受感染走了,还不到十岁。现在看只是一起小事故,当时就是救治不了。年幼的我还不明白生死离别,在和新玩伴嬉闹中,淡忘了他。经过女主人的凉虾档,她神情落寞,没有了八面玲珑的精气神。她仍然招呼我吃凉虾,看到我大快朵颐,絮絮叨叨地评说“我那娃儿也吃得喔”、“我那娃儿也该长嫩艾(这样)高了喔”、“忙起恼火,我那娃儿也可以搭把手噻”……她看我的眼光,无比柔和,俨然就是母亲的直视。
很多年没有看到这位女主人了。但她做的凉虾的味道,看我的那种代入感的眼光,我时时留存在心。在广州,一个偶然的机会,我发现淘金北路有凉虾的小餐馆,迄今全城惟一一家。我不惜开车或者打车过去,只为吃一碗六元钱的凉虾。餐馆是重庆面馆,凉虾作为配套小吃,味道基本靠谱,最点赞红糖,不像一些地方用白糖替代。
为了营造怀旧气氛,凉虾的容器是老式搪瓷缸子,一下子又把我带回老家街上女主人的小摊。碗不够用,就拿搪瓷缸子装。食客半开玩笑半认真地说“多舀点噻,又吃不穷你!”女主人马上添一勺,说“吃嘛,莽起(使劲)吃!胀死你!”笑成一片,包括我咧嘴的发小玩伴。他脏兮兮的脸上,像凉虾一样白亮的牙齿格外耀眼。
烈日当头,照出了光晕,仿佛映出了女主人和我的发小。几十年了,还是熟悉的味道。于是我再吃了一碗,有爽爽的冰凉,也有淡淡的忧伤。
——后记:又到盛夏,思乡而写成。如今广州那家小店已不做凉虾了,欲饱口福,只能盼着返乡时,于是乡愁更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