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杨晓洲
《舌尖上的中国》风靡一时,即使你路过那些偏远乡村,冷不防也有招牌如大大的舌头伸出来,舔你的眼球和嘴巴——来啊,这是上了《舌尖上的中国》的美味!自然还有一段美好动人故事,催生你的涎水。所以一时间如雨后春笋般的民间特色美食、小吃,成为舌尖上的名牌。正如我家乡的脂渣,已然成为地方的“舌尖”。
前几天聚餐,面对一桌美食,有朋友却忆起了家乡的脂渣,虽是不甚讲究的东西,四十年前那个年月却是难得吃到,至今难以忘怀。不久后,有心的朋友从老家快递来了脂渣,精美的包装上已经号称是青岛的地方名吃了。
许多名吃都有一个美好的故事来包装。什么皇上出巡、民间贡献,什么仙人道家秘制等等。然而在我的记忆里,那些舌尖上的奇特美味,却几乎都是由贫困和苦难做成的。
脂渣原来是猪的脂肪、肥膘以及一些不能做成菜肴的杂碎,熬炼出猪油后剩下的渣子。说真的,不是什么好东西,更不是什么美味珍品。在上世纪下半叶的20多年缺油少粮的岁月里,食品贫乏和饥饿使它成了好东西,是两代人舌尖上的享受,是困苦日子的安慰剂,是用贫困烹制的奢侈品。
上世纪60年代末,“文化大革命”如火如荼,但小县城的批斗运动已经基本结束,走资派进入劳动改造阶段。于是,父母带领全家老小被下放到了“五七干校”,11岁的我有幸成为“五七干校”年轻的一员。家里五个孩子,配给的粮食很难吃饱肚子。我们经常要到海滩上采摘海蓬蓬菜的嫩叶,妈妈用集市上买来的地瓜面做成菜包子。重点是每个包子里面,或许会有一到两粒肉脂渣。在未放入包子以前,它酥酥的、香香的,撩人垂涎;蒸好包子后,它软软的、油油的,成为整个包子里的精华。吃一次脂渣,是那个苦难时代里舌尖上的期盼。
在“五七干校”的荒野和海滩上,土狗花虎是我最可靠的卫士和朋友,它和我一样经常饥肠辘辘,偏偏它的鼻子又太灵,嗅到一点肉味就馋得流哈喇子。但是包子里的一粒脂渣我怎么也不舍得给它。所以有时就逃学,带上花虎,带上自制的铁钩笊篱,去县城屠宰场、肉炼场,从下水道、废水池中捞一些杂碎,或者幸运地有一点脂渣喂我的瘦狗,就像我偶尔吃到一次脂渣。可想而知,脂渣,成为我们这一代人舌尖上敏感而痛的味蕾。
那时候,贫穷不仅仅是吃不饱饭、肚子饿,知识、思想是同样的贫困与饥饿。有一阵子,一批中外名著图书在“五七干校”的孩子们中间秘密传阅。据说县里的红卫兵就要火烧图书馆的毒草了,有人半夜赶到县城,摸黑从图书馆偷出来一板车书。正是这些图书安慰了我精神的饥渴,但那也只像是一点点知识的脂渣,使得我年少的头脑里不仅有地瓜面、菜叶和荒草,还有了一点油花子,成为1978年考入大学的根底。
那时候,有麦假、暑假、秋假和寒假,加上停课闹革命,上学的日子并不多,在海滩、荒野上遐想的时光却多得是。十多岁的少年无拘地放浪着,不关心世事变迁,不担心学业成绩,或戏水浪头,或头枕着亲密的花虎的脖子,一起看着天空上大片白云有时缓缓移动,有时匆忙地飘过,也有时静静浮在那里,勾起我一百次、一千次幻想。贫困并没有限制我的想象力,有时候,我觉得满天的白云像一群骏马,好想我能骑上它飞到海的那一边,去看看海的尽头,海的外面是什么样子。有时候它们像大团的棉花,冬天钻进这样的棉垛里该是怎样暖和,再也不会冻伤脚趾头。有时候它们像是会跑的厚雪堆,伙伴们打雪仗、堆雪人,可过瘾了。也有时候,那片云彩竟像一个小仙女,飘在云间向少年微笑,那是我暗暗喜欢的女孩,可是从未表白,也不知她现在哪里。
可是,饥肠辘辘的少年,搂着同样饥肠辘辘的瘦狗,却从来没有想到白云像一个一个大馒头,也没有想象它们是一片一片酥香的脂渣。正是那些“有毒”的书,在我物质营养贫乏的身体里撒下了精神营养,孕育了困苦中的浪漫。
后来,我尝到了另一种名吃——朝天锅。1976年,我作为优秀知识青年,去潍坊出席昌潍地区知青代表大会。潍坊的知青战友带我去路边店加点油水,初次吃到朝天锅,正如脂渣,那时并不是什么名特产品。朝天锅最早是在集市上,露天支锅,锅内煮一些价格低廉的猪下货,人称“头蹄下水”,潍坊老百姓称其为“杂碎锅子”,由于土锅无盖,所以称为“朝天锅”。当其汤沸肉烂之际,香气迸发,赶集者围锅而坐,就以锅台为桌面,吃着饼卷猪下货,喝着老汤,就咸菜疙瘩和大葱。那是赶车挑担之贫穷汉们的“舌尖”。
久不见鱼肉的我,看见滚滚沸腾的大锅里的猪杂碎,香气扑鼻,再也捂不住兜里的几毛钱,买一卷饼,加以猪的杂碎、断肠、肺尖、耳朵根子等和一大碗滚热的杂碎汤,这贫穷的奢侈,肚里有油花子的幸福,令我满足;可想起正在山沟里清水煮白菜就玉米饼子吃的战友,又心生惭愧。今天回想起来都是辛酸。
“朝天锅”这一旧时昌潍穷人小吃,1997年被中国烹饪协会认定为“中华名小吃”,如今也传承为名牌“舌尖”了。
1986年到重庆,见多识广的同学说重庆火锅是名吃,来渝必尝。考究来历,重庆火锅来源于清朝嘉庆年间嘉陵江边的纤夫。
当时,纤夫处于社会最底层,靠出卖自身的劳动力为生。他们不管酷暑还是严寒都在江边拉纤,为了果腹,他们捡拾江边富人丢弃的毛肚、鸭肠、黄喉、鸭血等,在江边用石头支起炉灶,加入大量辣椒、花椒掩盖邪味,用瓦罐煮熟下饭充饥。于是,毛肚火锅就诞生了。后来经过改良,就形成了现代的名吃重庆火锅。
这些舌尖上的名吃并不都有那么美好浪漫的来历,更多的是浸透着那个时代生活的窘迫和苦涩眼泪。当贫穷苦难的岁月过去,解决了温饱,衣食无忧,脂渣,也就从我的舌尖消失了,几十年不再想到。
现在,这种当年出身贫贱的油渣,有了名牌身份。打开精美的包装,取一片脂渣仔细地品味,那香美的味道已随着那个时代远去,再也没有回味。物质的丰富麻木了舌尖的味觉,精神的虚空迷茫了我们的初心。
那些曾经的美味是以苦难和贫穷做配料才会有的特殊味道。对于脑满肠肥的我们来说,只是对那个时代背影的美好想象而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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