京剧《楚宫恨》是京剧表演艺术家张君秋先生的代表作。故事描述春秋时楚平王无道, 宠信奸佞, 父纳子妻, 败坏人伦, 残害忠良, 伍子胥保护太子妃马昭仪携子逃亡, 在禅宇寺被围困, 马昭仪将孤儿托付于伍子胥后跳井身亡。

张君秋早年曾从王瑶卿先生和“四大名旦”学艺, 深得法乳, 他善于兼收博采众家之长, 融会贯通。在这出戏中,成功地塑造了女主人公马昭仪这个悲剧人物的音乐形象, 特别是“怀抱着年幼儿好不伤情”的核心唱段中, 更具张派唱腔的的艺术特色。

这里特就这段唱腔, 试作钩稽研讨, 俾从中探索和欣赏张先生是怎样运用和精心磨练传统唱腔,而形成张派悲剧声腔的独特风格。

这一大段唱由〔回龙〕开始, 转入〔二黄慢三眼〕到唱散共长达11句, 成套二黄唱腔是马昭仪托孤前的绝命词, 舞台上只一人怀抱“喜神”演唱, 通常要耗费十多分钟, 这种场面极易流入冗沓而催人昏昏欲睡。而张先生演唱时, 却倾注着感情的瀑布, 用低回呜咽的唱腔, 使一字一句仿佛都是从心底吐出, 毫无矜持作态, 而又酣畅淋漓, 直撼人心旌。

在这段唱腔设计上, 张先生既严格遵循传统程式, 楷模全备, 师承有自, 但又决非亦步亦趋。他从纵深方向突破传统程式, 而形成为自己浑然一体的艺术风格。全段唱腔平易近人, 毫无诘屈聱牙和矫揉造作的意味, 在字音安排上无不鞭辟入里, 无一音不自然和谐, 无一腔不顺理成章,无一处不通大路, 确是大家手笔。

全段行腔以程(砚秋) 派特有的纡曲回荡、缠绵幽怨的韵味熔铸, 规矩绳墨历历可寻。张先生特具一条甜润脆亮的嗓子, 然而他并不拘泥或削足适履来刻意复制程腔, 而是放手自撷所长, 故唱起来既醇厚、含蓄、精整, 而又端重大方、鲜明醒豁。〔回龙〕一句“怀抱着年幼儿 ”的“儿”字 , 是全段中唯一出现的大跨度跌宕, 这个“儿”字按中州韵处理, 听来并不使人感到怪诞险峭、锋芒毕露, 而觉得角色确是悲从中来, 是灵魂深处发出的颤音。紧接下来“好不伤情” 的“情” 字拖腔长达17 拍, 完全是固有的程式,但形之于张派, 却精细得间不容发, 超过了前辈艺人的成就, 毫无斧凿痕迹。全句〔回龙〕就足以起到了把演员、剧中人、听唱者融为一体进入角色的作用。

这以下的唱腔, 虽似平铺直叙, 更未用大过门作铺垫或烘托气氛, 很难求得警句, 但艺术家自有精湛的处理手法。全段中有14 处采用在一拍中双字演唱的形式, 老的程式中虽有先例, 但不如这一唱段之集中而优美, 这是一大发展。这中间又有6 处只用半拍安排双字, 用切音切出, 下半拍闪去, 紧跟以轻柔深沉的过门作垫头。例如“伍太师打谗臣”的“伍太”、“绑在法场”的“法场”、“夫妻们急忙忙”的“忙忙”、“到如今母子们”的“子们”……等等, 都是如是之章法, 既不显得局促, 又不失其纯正精萃, 别开蹊径地增添了悲剧人物泣不成声的音乐形象。应该说这是优化组合, 势所必然。

这段唱词中还有两句独特的结构, 打破了京剧每句二、二、三或三、三、四的习惯。如“最可叹那伍将军全家大小绑在法场齐问斩刑”一句, 长达19 个字,形成为三、十二、四的结构, 安排上要求条理分明,须忌憨呆刻板。既不能力竭声嘶, 也不能纤弱柔媚,要表达出有艺术魅力的悲恸欲绝的深邃意境。张先生将“法场” 二字以切音切出, 接下来在“齐问斩刑”的12 拍里,连带伴奏的垫头, 以联珠式的小腔, 与伴奏旋律同步吟唱, 恰如其分地唱出了此时此地痛定思痛的情怀, 得到了情景交融高度的升华, 犹如“芙蓉泣露, 红娥啼竹”。

最末一句又是一叠14 字组合的长句。王瑶卿大师在七十年前就在此一句上创出了“王派”新腔, 而风靡艺坛数十年不衰。张先生发扬了乃师神韵, 又从程腔中汲取营养, 演唱这句时, 闪板垛句疾徐得法, 控制吞吐音量舒展圆润, 不但未流入质木无文, 而且在起承转合中自然朴质, 细腻传神。临近尾声“无处里安身”的“身”字唱了18 拍之后散开。从第14 拍上的“4”起,尺寸渐慢, 逐渐低沉, 益增悲怆, 最后唱散, 使一个长拖腔, 音量放开, 音阶上升, 再从 “i”音起, 音阶逐个降低, 直至曲终, 形成了声虽尽而意无穷的隽永。

中国戏剧 1989-0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