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时月】作者：晏予
01
夜里，凉风习习。我坐在玉阶上，盼着翼王回府。
我是他的正妻，也是他唯一一个娶过门的女人。常听阿瑾抱怨，说楚王对她总是忽冷忽热。每每听到这里，我便安慰阿瑾，又暗自庆幸，嫁了个值得托付一生的男人。
再者说，翼王能力卓越，又是七个皇子中皇帝最疼爱的，所以坐上太子位子的可能性十分大。
想得入迷了，不觉有人为我披上斗篷。
“想什么呢？”翼王的一句话打断了我所有思绪。眼下，翼王比脑海中我们的星星点点更令我着迷。
“阿彻，嫦娥住在月亮上，会感到孤独吗？”我左手托腮，右手指着中秋的圆月，歪着脑袋问身侧坐着的他。
“如果玉兔贪玩走丢，嫦娥独坐在清冷的月宫里，应该会有一种怅然吧。”他的话我没听清，因为我此时已经醉在他那似月的嘴唇里了。
他就这样陪着我，陪着我赏月，陪着我吹风，陪着我憧憬……
翌日，皇帝召见翼王。
他一天都没有回来，甚至连午膳都没和我一起用。虽然这样的情况之前也有见，但这次我格外担心，总觉得要出事。
婢女玉翡说我杞人忧天，翼王那样优秀，就算犯了错皇帝也不会重罚他。毕竟翼王是最有可能当上太子的人。
我觉得她的话有道理，便没往深处想。
用过晚膳，翼王才回府。我悬着的心也总算放了下来。
他见我紧张的样子，不由得笑：“父皇只是寻我商讨北边洪水的治理之事。不仅有我，还有两个皇兄和四个皇弟。”
我松了一口气，叫人给翼王做些点心。
02
今天是前太子的祭日。
三年前，前太子带兵出征西北边境。我军能力匮乏，不敌对方，前太子选择了投敌。
军情传入朝堂，皇帝大怒。不久，前太子不幸被敌人当靶子射死。
宫里的人气愤又惋惜，也都劝皇帝尽早再立太子。而皇帝每次只是应付大臣的话。
因投敌一事极大损失了皇家颜面，皇帝不许前太子入皇家陵墓。
翼王便向皇帝请求为长兄修一座陵墓。毕竟是自己的亲儿子，皇帝倒没有多狠心，便允了。
和往常一样，翼王会在今天带着我去祭奠前太子。我们换了一身朴素的衣裳，向陵墓前行。
一路上，气氛凝重。
我们先是把陵墓打扫一遍，接着又把燃尽的蜡烛换新。没有一个人说话。
将走时，翼王忧郁地看着前太子的牌位，这眼神让我觉得我们亏欠他什么。我不禁悄声对翼王耳语：“不然我们把陵墓重修一遍？”
他看我，微微点头。
往后连着几日，翼王都是郁郁寡欢的。我以为他是想前太子了，毕竟是自己的长兄，便想带他出去散散心。
还有半个月就是春节，宫里已经在布置了。我也想借此去淡化他内心的悲伤。
“我好久没吃糖人了，你陪我去买一个嘛。”他今日无事，我冲他撒娇，让他陪我去集市上转转。
“好。还想再买些什么？”“嗯……买些布匹吧，我想亲自给母妃做件衣裳。”话罢，翼王神情有些奇怪，但我并没有放在心上。
集市热热闹闹，人群摩肩接踵。
东边有耍杂技的，不时吹出耀眼的火焰；西边有卖剪纸的，一个个小人栩栩如生；再往前走，就会看见两三家酒肆，里面有各地的特色酒。
我和翼王慢慢走着，买些糖人，买些笔墨纸砚等等。
终于到了素玉坊，我和翼王进来选布匹。我一直在询问他的意见，想讨他开心。可不知为何，一进了素玉坊，他就郁郁寡欢的。
最后我们选了一段颜色较深的布匹，以显出母妃得端庄稳重。翼王对此没有看法，只是附和我。
他最近太反常了，以至于我感觉这不是之前的翼王，不是我的阿彻。
回府后，翼王把自己关在书房，不允许任何人进入。我想进去给他送些水果，也被他拒之门外。
傍晚，阿瑾来府上寻我。她见我一脸愁色，问我怎么了。我如实告诉她。
“谁都会有心事的嘛。不一定要说出来，等过几日被时间消化，就都会好起来的。”我谢过阿瑾。她简直就是我的锦囊！
我和她聊了聊衣服的设计等，待她离开时，我脑海中已经有大体轮廓了。
03
春节如约而至。京城上下，都被欢喜覆盖。翼王府亦是如此。
翼王前些日子的忧愁烟消云散。他又回到了我眼中那个无畏的少年。
这是我们一起度过的第四个春节。四年前，我十六岁，嫁给了四皇子。那时，他还不是翼王。后来，前太子遇难，阿彻的才华显露出来，被皇帝封为翼王。
那时，我不愿意嫁。父亲劝我，说四皇子不声张，做人低调，是八个皇子中最聪明的一个。大皇子的太子位坐不长，二皇子虽才华横溢却无心做皇帝。剩下的六个人中，只有四皇子最有可能登基。且我家也属权贵，与四皇子门当户对。
我当时才十六岁，哪里懂这些有的没的，最终被父亲用好话嫁给了四皇子。
谁曾想，与我素未谋面的四皇子待我千般好。于是，我便决心一辈子跟着他，爱着他。
远处绽放了无数朵烟花，我才反应过来，已经是大年初一了。学着民间的习俗，我给翼王府里每个人都包上了红包，一会观完烟花就给他们送过去。
玉翡轻轻唤我，说天色已晚，要入寝了，天亮后还要进宫。我才意识到，翼王一直没有回来。
把红包给到每一个人后，我便睡了。梦里，万物依旧。
淑妃娘娘很喜欢我裁的衣服。她眼角的皱纹都舒展了几分。我便哄她开心：“那阿予每年都给母妃做新衣服！”
落雪了。枝丫也在新年换上了新衣。
五月，翼王当选太子，入主东宫。而我，也理所应当成为了太子妃。
我说，他终于坐上了心念已久的位置，应当庆祝。可他却摇头，说无兴致。
翌日，他向皇帝请求后，派人重修前太子陵墓。可能是不放心，太子亲自监工。我帮不上什么忙，便在东宫打理事物。
许久不见人回，我担心起来。盼了一个晚上，盼到太子晕倒的消息。
太医说，太子是伤心过度，睡一觉后静养一段时间便可痊愈。我谢过太医，令宫人都下去，独自守在太子身旁。
奇怪的是，皇帝并没有来看望太子。就算再冷血，也不会到这种地步吧？
我并没有往深处想，开始打量起东宫来。
这两天里，我一直在打理事物，学习管理东宫，现在终于找了个时间把这里好好看看。
何止是阿彻对这里梦寐以求，在嫁给他之前，我就幻想过这里的一切。
不同以往的是，现在我是这里的主人。
繁星密布，新月如钩。深蓝的天幕被星星点缀得泛银，如同一件巧夺天工的衣。
东宫的景色这样好，那皇宫呢？我开始期待，也开始盼望。
太子在黎明醒来。他一动身，便惊醒了我。我看他要下床，忙制止：“太医说你要静养。”
他不答。片刻，才微微动唇。
“我对不起皇兄……”我诧异，他接着说，“他哪里是叛徒啊……叛徒是我才对，我背叛了他。”
我安抚他：“去的人已经去了，我们要做的就是替他们继续活着。”
他好似没有听见我说什么，还是自顾说自己的话：“他怎会投降……莫须有的罪名罢了。亏心事做得多了，哪怕当上太子也会不安心。”他起身离开。
我细细钻研他的话，只觉得可怕。可我们终是同一种人。
04
母凭子贵，淑妃被封为贵妃。
淑贵妃高兴得紧，日日来东宫寻我。她说话，我便应和几句；她笑，我也应和着笑。
我哪里会高兴啊！想着眼前的人不久就会被当做弃子除掉，而自己又无法做些什么，便一阵阵心寒。
更多的，是对太子的心寒。
一个月后，淑贵妃因病去世。
死得很蹊跷，但似乎又符合情理。
因病去世。
我将真相瞒了下来。原因很简单，太子会成为皇帝，太子妃会成为皇后。
“你疯了吗！皇帝你也敢*？”我压低声音，只有我和太子二人能听到，“你太心急了！皇帝之位迟早是你的。”
“他已经在位五十六年了，够久了。”他冷冷道。
“如果换作是你呢？是你的儿子为了坐上帝位要*害你，你会怎样？棋要下稳，不能图快。我们想赢，就必须沉住气。”
他思忖片刻，终于决定先做好太子。翌日，下早朝后，太子告诉我皇帝想让他纳侧妃。
出于利益，我并没有因此难过。侧妃再多，也仅仅是个名分。
两个月后，唐家的女儿被封为良娣。位分不低，可仍在我之下。
每日与太子交谈，我也大体明白朝中形势。几乎所有官员都满意当今太子。哪怕皇帝有意废除太子，臣子们也会极力劝阻。
剩下的，只有时间。
皇帝是一代明君，心中只有国家与子民，以至于他生命的最后一刻都在批改奏折。
先皇崩殂，举国沉痛。我和阿彻终于得到了各自想要的。
新皇登基。
随着后宫的妃子越来越多，我的事物繁忙起来。今天是这两个妃子吵架了，明天是那个妃子掉河里去了……我越发怀念还是翼王妃的日子。
翼王妃……好像离我越来越远了。只是短短几年，却好像隔了一辈子那样久远。
……
某一天晌午，父亲被*害的消息传到我耳朵里。我闭上眼睛，知道皇帝该移走我这枚弃子了。
我真的愚蠢至极！第一个是前太子，第二个是淑妃，先皇险些成为第三个……我，将要成为下一个。早知如此，我当初就应该早早离开他，那么现在父亲还活着。
谋反。多么荒诞可笑的罪名！父亲向来忠心耿耿。
他一生爱极了权力，朝中有人稍稍掌权就令他锋芒在背。更何况，是皇后的父亲。
外戚干政，最为可怕。
我等着他来亲自*我。从晌午坐到黄昏，他终于来了。
“赐毒酒？还是赐白绫？或者是你想到了别的什么？”我不愿看他。
“你一开始就知道我的心思。”他没有回答我，“你也是有野心的。”
是啊，我的野心何其重！只是为了得到一个“皇后”的虚名，我不惜隐瞒真相，让前太子冤死，让淑贵妃冤死……而此刻，我又害父亲一落千丈。
我的野心，在嫁给翼王前就可怕得令人胆战。可嫁给他为满足野心是真的，爱他也是真的。
可他呢？为何会娶我？因为我家境优越，因为我父亲在朝为官，因为我有野心…
可有半分“爱”字？
我终于睁开眼睛。我站起来，凝视他：“阿彻早就死了，死在了那年中秋的圆月之后。”
我再看他的嘴唇，早就不是皎洁的月了。它更像一只野兽，时刻要把我吞噬。
“我父亲帮你登上太子之位，帮你治理朝政……为何落个如此结局！”我顾不上散如乱麻的头发，只想让眼前人替父亲去死。
“帝王向来无情……”“十几年的结发情，也说消失就消失吗？”
“我可以保你不死，你继续做你的皇后。”他派人收走了宫里所有利器，并派人保护我。说是保护，倒不如说成监督。
他留我，无非是进一步满足他的野心罢了。我管理后宫有方，他从来不操心。
他的野心迫使他清明。从此历史上多了一位千古流芳的明君，而我要替他背负千古的骂名。
我的野心……已随着父亲去了。
我瘫坐在靠椅，看着如血的落日，不知宫里这些妃子们，哪个会成为下一个被皇帝利用的工具。
……
又一年春花冬雪，这深冷的皇宫里，我何时能看到尽头。
05
“西北战乱，需一人带兵平定战事。”朝堂之上，皇帝威严。
“父皇，儿臣愿请兵出战。”肃静的朝廷，一个洪亮的声音响起。是太子。
“好！”皇帝允。
“父皇，儿臣愿随皇兄一同前往。”如此好的立功机会，翼王怎会错过。
“一人足矣。”
下了早朝，翼王去了东宫。
“我知道皇弟很想磨练自己。不如这样，来日我们寻个时间，一起骑马射箭？”太子的话何其明确。他想坐稳太子位，就要让其他皇子贪图享乐、昏庸无能。
翼王何等聪明，怎会听不出他话里的意思。
太子出征后，翼王派人秘密在西北*害了太子，并流出投敌而后被*的假话。
前去打仗的士兵，也被处理得一干二净。
太子一事翼王做得极其完美，既让太子得死有理有据，又不用惹祸上身。
接下来，就是让皇帝注意到自己。
翼王开始苦练射箭、熟读兵书、学习政治……终于，皇帝发现了他的才能。最后顺利当上太子
……
既已坐上太子之位，淑贵妃就失去了利用价值。如有不慎，她还会成为太子的绊脚石。
还是翼王时，若淑妃积极争宠，皇帝就会关注淑妃，也就会关注到淑妃的儿子——翼王。
可她似乎不愿参与到后宫的浑水之中，只是干干净净做自己。但不做太子，淑妃就还有一定的利用价值。
太子发现淑贵妃日日来寻太子妃，便让她在点心中下药，使其慢慢得病，最后因病去世。
……
顾瑾嫁给楚王的第二年，蒋予嫁给翼王。
顾瑾在府上的烦闷终于有人解，于是她经常去寻蒋予。
“ 阿辰最近又冷落我……”顾瑾抱怨。
这样的话听多了，蒋予不免窃喜。反观翼王，可谓是视她如珍宝。
殊不知，这冷落的背后，是对顾瑾的保护。
若有一日楚王遇难，对方不会以此威胁顾瑾。她可以脱身。
多少年后，蒋予再想起这些对话，都觉得自己可笑至极。
翼王的惺惺假意，蒙蔽了她的双眼。现在得到的地位和权力，无非是愚蠢的产物。
……
那是何时的月亮啊，怎会与那年的中秋如此相似。
今日非同往昔，坐在玉阶上赏月的，只有蒋予一人。
本是团圆的节日，宫里却只有她一人。婢女都被皇帝撤去，只有侍卫在时时刻刻看守着她。
翌日，蒋予卧病在床。侍卫们以为是昨日受凉感染了风寒，皇帝不允许请太医给她看小病，于是就耽搁了。
再打开屋门时，只有床上躺着的一具死尸。
残阳打在墓碑上，蒋予的一生以“安德皇后”告终。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