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岛大学 闫如玉
从人物形象塑造而言, 《香玉》在蒲松龄的小说中是比较有个性的一篇,其独特之处在于作者通过塑造“一妻一友”的双美形象,来表现香玉与黄生之间的爱情和绛雪对香玉、对黄生的友情。对照《香玉》与其他创造了花妖狐媚的美女形象的作品可以发现,《香玉》中的双美形象并不只体现出作者爱欲的期待,也体现了作者对于知己之情基础上建立的爱情与友情的需要。因此,选择双美模式以寄托人性中至纯至真之情不只是简单的男性性别期待下的投射,也是通过虚构,在冷漠现实中进行自我疗救和自我确证的需要。
对于蒲松龄的小说《香玉》,学术界已有很多关于绛雪形象的讨论,但还没有将绛雪形象放入“双美”整体中详细展开绛雪形象设置与作者心理之间的关系。关于《聊斋志异》作者创作心理的研究中,尤其以叶舒宪先生利用“补偿”理论做出的心理阐释的成果较为成熟。因此,在重视绛雪这一形象的基础上,将香玉与绛雪所构成的“双美”形象作为一个整体看待,分析作者在《香玉》中通过“双美”形象的设置与关系的安排及作品体现出理想主义的至情之美,在此基础上探索分析其背后的心理原因是有价值的。
绛雪形象与双美模式的再造
《香玉》中有两位花神,一位是白牡丹花神,化成素衣女子香玉,一位是耐冬花神,化成红衣女子绛雪。经过考证,香玉形象是改编自崂山民间传说的,《香玉》一篇中蓝氏移花、白牡丹搬移复生、道士见证等主体情节,与目前见诸史料的崂山白牡丹传说相比较,基本相同;而耐冬花神绛雪,相比香玉形象,则几乎没有原本,可以说是蒲松龄自己创造并加入故事当中的。然而任何变化,任何创造都不是没有原因的。并且绛雪形象在本篇中,体现出了重要的地位。
首先,《香玉》一开始便介绍道:“劳山下清宫,耐冬高二丈,大数十围,牡丹高丈余,花时璀璨似锦。”先描绘了高大繁盛的耐冬,再移笔至盛放之时如团锦的牡丹,这一次序十分引起人的注意。而作进一步探究会发现,“文人墨客在崂山吟咏牡丹时,多会选择上清宫白牡丹吟咏”,许多的记载证明了上清宫白牡丹在崂山牡丹中最具盛名,而崂山的耐冬花以下清宫最为闻名。将题目中作为牡丹花神的香玉从上清宫带到耐冬最盛的下清宫,作者的选择已经体现出了绛雪形象不是简单的、为了与香玉对照而塑造的,显然有着更深的用心。其次,从香玉与黄生结识到香玉作为花鬼复生宫中的过程中,香玉与黄生的交往中绛雪并不现身,而香玉逝去之时,绛雪陪伴黄生的过程,作者运笔更是曲折委婉,用意非同一般,语言动作跃然纸上,丰富而不逊色于香玉黄生的故事,在篇幅上甚至较多于香玉;人物塑造上,绛雪一身红衣明艳生动,而又“性殊落落”,丰满生动,更跳脱了香玉这一类带有高唐女自荐枕席的主动精神的美女形象,完成了一种理想化的创造。
由于作者赋予了绛雪这样的精巧的构思,再来看双美模式,就不难理解为何《香玉》的中“双美”之特别。一般来说,类似一妻一妾的的关系模式,会体现出双美不同的地位,多是妻主妾从;《香玉》中两美人却一变为爱妻良友,正如黄生所说:“香玉吾爱妻,绛雪吾良友也”。正是因为绛雪的存在,《香玉》才不落窠臼,而《聊斋志异》篇篇能体现“同而不同”的原因也在此。而且,此种关系,应包含两层:一是双美的关系,二是双美与男性主人公的关系。绛雪首先是香玉的义姊,对香玉有着深切的友情,因而在香玉神气殒散后挥泪穴侧,与黄生共同思念香玉,双双以泪诉哀情,因而相思之情不仅在黄生香玉一对恋人之间体现,作品也因绛雪真挚的友情而生发出清远的香气,萦绕读者心弦;绛雪后因被黄生的真情打动,与黄生的交往“以情不以淫”,成为其知己好友,相互支持,以诗互答,表现出男女之间的友情。当然,关于绛雪夜宿黄生之舍,可以看出作者并没有正面做出回答,由于作者在其他作品中对于相狎之事往往采取简洁而正面的描写,却在此不做描写,这是作者并不以此为重的信号,因而黄生绛雪之情的主要部分是友情。
双美传至情的心理原因
香玉所代表的应是一种美人幻梦原型的投射。叶舒宪在《高唐神女与维纳斯》中指出:“所谓美人幻梦,指用幻境或梦境表达情思或性爱主题的创作类型……,不过从原型批评的‘置换变形’原理着眼,美人幻梦文学千变万化……。”女主人公也可以是仙女、狐鬼、花精等等。蒲松龄对香玉与绛雪的描绘也受到美神原型的影响,无非是“艳丽双绝”,留下“袖裙飘拂,香风洋溢”的感官印象,其描绘仍不脱令男性为之颠倒并获得感官上的满足的模式。而香玉所体现出的自荐枕席的特征,与高唐女的自由精神一脉相承。当然,香玉所带来的性爱的满足,也是是男性愿望的要求。但对于爱情,对于作者在最后提醒我们的令人生死相随的至情,我们的理解不可止步于此。应该从美人幻梦文学的演变中,看到蒲松龄的创造——使狐鬼、性爱的联系获得了与文学传统上不同的价值倾向和思想蕴涵。狐鬼与性的联系本是强调对于女性的偏见,尤其是与妖异害人相联系,而到蒲松龄,人与异类相恋的故事,开始于性,结局于爱。作者的道德标准是超越世俗礼法的,“判断男女主人公的优劣,不在乎他(她)是人或是狐鬼,而在于他们是否能发乎欲而达乎情,在礼教羁绊之外建立两性相爱的小世界”。这一点,在香玉中得到了充分的证明,黄生因美色而对香玉动心,但在欢会之后,香玉答诗以酬,令他对香玉更生感情:“卿秀外慧中,令人爱而忘死,顾一日之去,如千里之别。”虽是恍惚间袅袅素衣,飘然香气中动心,而经过夙夜交往以内在精神契合而达于挚爱。并且作者强调了,香玉逝去后黄生作哭花诗五十首,日夜思念,种种表现说明二人感情至深,是始于*而达于
精神契合的境界。
绛雪与黄生之间主真挚有节的友情,是“双美”形象所蕴含的至情的重要部分,从此点出发,探索蒲松龄在《香玉》中塑造的“双美”的心理动机,便不可只归结于对于爱欲的期待。需要承认的是,选择美人作为知己好友,是因为“男性特有的性别期待总是让女性充当爱与美之神的角色”,蒲松龄也不例外,无论是友情还是爱情,都体现着男性的圆满美梦。叶舒宪先生曾将这类故事总结为“爱情三部曲”,程序包括:艳遇、磨难与变化、幸福。但是仔细探究,相较于其他篇目,《香玉》中的“满足”是精神上的,是生死相随的至情,没有过多现实的成分干扰。首先,男主人公并非是生活于孤苦无依、穷愁潦倒的境况中,只说在崂山下清宫,“胶州黄生舍读其中”,并且后文提到黄生有妻,可见其应该是拥有世俗的、比较平和的生活状态。其次,在情节上,现实的因素或是提供了故事展开的背景,如香玉被道士闭置山中,因此与黄生有相见之机缘;或是造成故事的推进,如即墨蓝氏移走白牡丹使香玉之神殒灭,道士建屋险些砍去耐冬,小道士不知爱惜造成“一去两殉”,只是几笔略过,更重视的是三人相互的交往,可见理想至情才是作品的重点所在。最后,结局并没有与《聊斋志异》中大多书生美女的故事一般,达成功名利禄的满足。而是从开始被素衣红裳“美色”吸引,黄生香玉有着相欢会的生命艳丽花朵般的绽放,向后发展来到绛雪对香玉的苦苦思念,对黄生持节的友情,担负香玉的嘱托与黄生相伴,而后又在二人团聚的夜间悄然离去,绛雪形象从虚映模糊的状态渐渐浮现出来,使得作品随着香玉的退场,如繁花的欲褪去艳丽之色,而随着绛雪出场,洋溢香气的至情愈加芬芳。《香玉》中灿烂的爱情与真挚的友情结合,极致纯洁的至情虽不如爱欲夺人眼目,合起故事,色彩远去了,香气却缭绕不去。
蒲松龄所创作的大部分书生,都得到了名利财禄或娶妻生子的结局,这样的结局似乎让人觉得有些世俗,但考虑到他的深层心理,作者要表达的应该不止于此,《香玉》一篇,创造了一妻一友的双美模式,并借此表达一种超越式的境界灵动的至情,跳出了世俗的结局,更是明证。从蒲松龄的人生经历来看,他对自己的才华早有认同,读书如观月,下笔如风,但少年的过人才智却屡屡被冷落。一生在无可奈何的挫折和打击之下,科举的阴影一直盘旋在他周围,一直到七十二岁,他才补为贡生。真正使他痛不欲生的不仅停留在坎坷潦倒的表面现象上,更是在这些现象之下一个真正有才华的心灵所感受到的冷落与孤独。蒲公在《偶感》中曾说:“此生所恨无知己,纵不成名未足衰。”自我的价值被荒废冷落,无人相知,让他倍感心寒。他在自己的诗中一再呼喊出世上无人解怜才的苦楚,足见他对知己的渴望。而在《香玉》中,这种渴望得到了明显的表现。首先,香玉主动与黄生相见,是慕其为*雅之士,二人情感也在诗歌相答之间上升,而且绛雪也与黄生续诗。绛雪说:“作者不可无和。”指的不仅仅是人物间诗歌相和,更是心灵相契合,精神相呼应。其次,黄生对香玉、绛雪的保护与在意是一种至真的情感,也是对知己至深的渴望。香玉的殒命令黄生陷入极大的悲痛,作《哭花》诗五十首,不仅哭爱情,也哭知己之情。不然为何说:“今对良友,益思艳妻”,因为这美妻已成他精神的知己,所以时时挂念,夜夜哭泣,“冷雨幽窗,苦怀香玉,碾转床头,泪凝枕席。”黄生的种种表现作者给予了详细的描述,苦苦的追念得到了表现,也透露出作者对知己的渴望。黄生对香玉复生的花芽,更是精心呵护,加上护栏还觉不够,想要移植到家中保护,离开之时细心嘱托道士要朝夕培养,盼望着相信着香玉的归来、香玉的陪伴。对于绛雪要遭到危险的梦境,更是醒来便夜间骤驰,可见对绛雪之安危的在意,那么黄生总是想与绛雪相见,结合着后来三人的融洽夜谈的情景,也可解读为对与人交谈的渴望,对被人理解的渴望了。而在故事的结尾,黄生以知己作陪的地方为生命重新开始的地方,“此我生期,非我死期,何哀为”道出了有人相知相伴的甜美,甚至能使人超越死生,这种至情何尝不是对相知之人的渴求呢?
个体心灵在挫折面前,崩溃的边缘,会自发产生自我确证和自我疗救的努力。越是痛苦的现实,精神的幻景便越是空灵甜美。“通过幻想和虚构情境实现自我确证、自我肯定和自我慰藉,从而收到自我治疗的效果”便可以解释《香玉》的创作动机。黄生的诗句打动了香玉,并吸引绛雪与他长久的交往,两位美人更以诗相赠,正面表达对他的才气的赏识,反过来也是作者对自己的赏识和自我满足的表现。蒲松龄通过一个极为美好澄澈的天地的创造,减少自己的焦虑,犹记作者对香玉重生过程的描绘,那是一个一个如梦美丽、令人心醉的场景:“次年四月至宫,则花一朵含苞未放;方流连间,花摇摇欲拆;少时已开,花大如盘,俨然有小美人坐蕊中,裁三四指许;转瞬飘然欲下,则香玉也。”越是梦幻般美丽,越是空灵,越是证实了作者在观照中思想和感情的敏锐和投入,这种美好,实则是作者的一种心理补偿,是一种心灵上的疗救。
结 语
《香玉》一篇通过绛雪形象的创造、“双美”之间的关系、“一妻一友”模式的创新、生死相随之布局的精心构造体现出理想境界中的友情与爱情。在较少的现实因素干扰的空灵之境中完成对理想至情的追寻。这种至情的追求与作者在现实中的孤寂和备受冷落形成对比,显示出作者内在的创作动机。这一作品不仅重视每对人物之间的感情:黄生与香玉的爱情,绛雪与黄生、香玉的友情。而且突出书生形象对于追求至情的努力:黄生对香玉的思念与照料,对绛雪的渴望和保护。书生对于“双美”的保护和追随体现出作者对于爱情与友情两种至情的渴望和追求。因此,《香玉》所突出的对于精神上知己的寻求体现的是蒲松龄自我确证与自我疗救的努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