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为什么上瘾》,[美]迈雅·萨拉维茨著,丁将译,理想国 | 海南出版社2021年9月。
艺术成为技术“戒瘾”的新可能?
如何挣脱以“无限滚动”为代表的数字技术成瘾机制?Medium网站2022年的一篇文章直截了当地指出,我们应该反向思考“从颠簸到平滑”的过程,加大“滚动”的“摩擦”。《哈佛商业评论》2022年的一篇文章则认为,熟悉技术致使人成瘾的机制也给我们提供了反抗它的武器,比如可以反向喂养算法、连续观看多个“不相关”的视频以打断流畅的观影体验、使用各类社交媒体计时器控制自己“刷手机”的时间等。Freedom网站的另一篇文章更是提出挣脱技术成瘾的关键在于训练“正念”,例如借助冥想等手段来帮助自己更好地集中注意力。同时关闭一些系统默认的设置用于限制“无限滚动”的机制——这些听起来,确实十分的老生常谈。
这些评论中给出的建议,其共性是对人们能依靠自己摆脱技术成瘾的能动性抱有极大的信心。相对于这种较为盲目乐观的心态,一些数字艺术家提出的方案或许蕴藏着更多的可能性。心理学家瓦妮莎·巴特利特(Vanessa Bartlett)于2019年的一篇文章中,借由对舒尔的赌博研究分析,谈论了如何通过艺术途径帮助人们缓解技术成瘾问题。她首先提到了行为心理学家尼尔·埃亚尔在流行读物《Hooked:How to build》(中译本《上瘾:让用户养成使用习惯的四大产品逻辑》)中描述的“触发器”:通过在数字产品界面上突出显示未被答复的信息,吸引用户产生一种持续而微妙的“心理痒感”——担心某个重要的事情会在自己的忽视中丢失。
随后,她介绍了两位艺术家(Jonah Brucker-Cohen 和 Benjamin Grosser)于2015年创作的作品 《请不要点赞》(Please Don't Like This)。该设计在一个网页的中心放置了一个标有“喜欢”的跳动红色按钮,旁边还有着一句诱人的标题,一个不断更新的计数器则在显示已经经不起诱惑而点击按钮的人数。在创作者看来,数字时代技术成瘾的特点在于其是在潜意识层面运作,而该作品试图把这种运作过程摆到观众面前,让人们意识到其存在。另两位艺术家(Stephanie Kneissl 和 Max Lackner)于2017年创作的作品 《让算法停下来》(Stop the Algorithm)则采用了一种应对“无限滚动”机制的更为激进的策略,他们制作了一个在Instagram中持续滚动的动态雕塑,它不断地随机触碰“喜欢”按钮,彻底颠覆算法的运作形式,促使观众们反思“无限滚动”的设计本身并意识到其危害性。
艺术作品 《让算法停下来》(Stop the Algorithm)。
媒介学者马歇尔·麦克卢汉曾在上世纪给予未来的艺术以极高的期待,认为艺术能够成为一种精准而超前的意识,应对即将到来的新技术对我们的感知造成的冲击,并成为现代社会危机中人类获得解放的手段(尽管他并非实指具体的艺术)。在此,心理学家巴特利特的建议似乎一定程度上呼应了这种期待,她认为,由于数字技术的影响深入到潜意识层面,在克服数字技术的弊端方面,能唤醒直觉的美学、艺术、设计的知识已经变得越来越重要。
正如舒尔在《运气的诱饵》中所说,玩家与赌博机的设计者之间进行的是一场人与机器不公平的博弈,把玩家带入“机器迷境”的是赌博机背后的一整套包括技术、资本在内的社会系统。除了个体层面的策略,对系统的限制也是一种更为关键的对抗技术成瘾的路径。
《华尔街日报》《时代》杂志等媒体2022年3月均报道了美国加州提出的《社交媒体平台对儿童责任法案》(Social Media Platform Duty to Children Act),其由州议会的乔丹·坎宁安巴菲·威克斯提出,矛头对准愈加严重的儿童社交媒体成瘾现象。法案通过后将允许儿童的监护人因社交软件的算法强制推送、广告等方面起诉平台方。他们还曾提出另一项《加州数字设计适龄法案》( California Age-Appropriate Design Code Act),用以限制社交媒体对加州儿童数据的采集。除了加州,Amy Klobuchar等参议员也提出过相关的联邦立法。
不过,印第安纳大学商法和伦理学学者艾比·斯特姆勒 (Abbey Stemler) 就在接受《时代》杂志采访中表示,这些法案可能并不能起到实质性的作用。“这条法律的限制项太模糊,无法导向具体的行动”,斯特姆勒认为,解决技术成瘾的关键,在于限制大公司访问和利用数据的能力。
在我国,类似的限制措施也在加强。国家网信办等四部门联合发布的《互联网信息服务算法推荐管理规定》于3月1日起正式施行,其明确算法推荐服务的提供方不得利用算法屏蔽信息、过度推荐,也不得利用算法诱导未成年人沉迷网络。
《梅尔罗斯》剧照。
技术成瘾与戒瘾,
本是“同根生”?
不过,在技术“戒瘾”的问题上,舒尔的研究再次给我们敲响了一记必要的“警钟”:首先,在戒除“技术上瘾”的过程中利用的技术,很可能达不到理想的效果。舒尔指出,赌博业曾出于行业长期发展的考虑,为赌客们提供自我记录赌博数据的工具,本意是希望借此能限制赌瘾的增长,然而却因此造就了一批“精算型成瘾者”,他们通过这项技术细心记录自己赌博的花销,并根据详细的损失记录制定赌博的策略。在田野笔记中,有人反映“自己的赌瘾反而越来越大了”。
舒尔认为,这一现象的出现根植于某种现代文化的宏大背景中,强调一种“企业化”自我是这种文化中的重要元素。人们利用一系列的技术和量表,精确地对风险进行评估并制定自身的行动策略。而对于机器赌博来说,它看似让人们逃离了日常生活,但同时如前文所述,在投身于机器赌博时,人们依然在其中演练日常生活中的那种精算的逻辑。这一逻辑同时体现在戒赌和赌博上,用技术的手段来戒瘾因此常常适得其反。
电影《赌城风云》(Casino,1995)剧照。
在《运气的诱饵》的末尾,舒尔引用了人类学家托马斯·马拉比的观点:“赌博为变幻莫测的日常生活提供了一种半限定的折射,将充满变数的人生,凝结成了一种看起来更容易理解的形式”。从赌客们对机器的痴迷里,能观察到很多我们身处时代的文化特征。舒尔列举道,赌客们选择在“机器迷境”中悬置“选择”,是因为如安东尼·吉登斯所说,现代社会充满了选择,个体必须背负通过选择来塑造自我人生的沉重义务;赌客们选择在“机器迷境”中悬置“社交关系”,是因为在现今的市场关系中,越来越多的人从事一种“情感劳动”,情感成为被加工、管理、消费的对象,人们已经本能地希望逃避职业外的社交活动,同时也渴望更纯粹、简单的互动,比如和机器。
而赌博机最迷人的莫过于下注与回报的“即时性”,它打破了时间的连续,让人追求短时间内的最大收益,人们为之着迷,恰恰反衬出社会运行节奏的加速对人带来的影响之深切。对于技术成瘾来说,在个体习惯、技术设计、宏观政策方面的改变之外,如何从更为宏观的社会文化的角度着力,是舒尔的研究给予我们继续思索的命题。
参考链接:
https://www.bbc.com/news/technology-44640959
https://freedom.to/blog/infinite-scroll/
https://hbr.org/2022/01/the-psychology-of-your-scrolling-addiction
https://medium.com/@anish_b/infinite-scroll-addiction-how-instagram-just-showed-us-they-may-be-seeking-to-solve-this-trap-776ef75981b7
https://time.com/6158294/california-social-media-platform-duty-children-act/
https://www.discovermagazine.com/health/how-the-pandemic-has-changed-our-relationship-with-technology
https://www.wsj.com/articles/california-bill-aims-to-make-tech-firms-liable-for-social-media-addiction-in-children-11647382786
http://www.vanessabartlett.com/digital-design-and-time-on-device-why-aesthetic-experience-helps-us-to-understand-the-psychological-impact-of-living-in-a-digital-culture/